自從兩年幾前程心託孖仔帶大妹小妹上學放學後,每逢開學前一天,她都會請孖仔到麗姑粥店吃小食,以謝未來新學期他們對兩個妹妹的關照。
今天以此爲由,程家三姐妹與孖仔齊聚粥店。
小孖舉着筷子,上頭叉着一塊蘿蔔糕,信誓旦旦道:“放心啦大姐,我們都這麼熟了,又順路,之前還應承過你,你不用請我們吃東西,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做的,是不是大哥?”
大孖呷了口熱粥,點點頭。
小孖長吁短嘆:“唉,我們纔不會像郭宰那樣,無口齒,應承的事不做,無品……”
他最近對郭宰尤其不滿,言語間有意無意透着刻薄與刁難。
程心想起郭宰之前的託咐,便對小孖說:“郭宰臨時有事纔沒辦法幫你買模型,他也很內疚的。”
小孖撇嘴:“內疚有鬼用,我應承同學過完年帶回學校給大家看的。現在他一句話就放我飛機,害我在同學面前失信。枉我跟他這麼老友……”
他越說越不順氣,索性用蘿蔔糕泄憤,放碗裡拿筷子捅捅捅,將它捅得千瘡百孔。
大孖“喂”了他一聲,小妹也嫌棄道:“別捅了,好惡心!”
不甘心的男孩置若罔聞。
坐對面的大妹來了一句:“講到你平時很守信用一樣。”
小孖一頓,擡眼看她。
大妹不知道在吃什麼,反正腮幫鼓鼓的,邊咀嚼邊面無表情直視他。
小孖犯心虛了,放下筷子,不再亂捅,並將那塊碎成坨的蘿蔔糕從碗裡倒到桌上。
小妹掩嘴:“咦——真噁心!”
小孖不服:“惡什麼心,又不是要你吃。”
“憋在影響我食慾呢!”
“那你別吃就是了。”
小孩子開始口水戰,程心打斷他們,繼續落實剛纔的話題:“我講的你聽見沒?大家由小玩到大,不要因爲這件事就鬧矛盾,生郭宰氣。多多包容好不好?”
小孖偏頭託額,吊兒郎當地拖長音:“好——”
大妹說:“那等陣去郭宰家找他玩吧。今年沒有跟他玩過。”
她指舊曆的“今年”。
“不好。”反對的是程心,她道:“他最近很忙,沒工夫應酬我們,改天吧。”
怕他們不懂事,在郭宰面前提起不該提的,惹他傷心。
大妹:“明天就開學了,哪還有時間?”
程心:“放學後,週末,大把。”
大妹想說,郭宰六年級了,課餘時間不如以前多,暑假後又要去香港,哪來大把時間啊?
但她沒問,直覺告訴她,她問了,大姐也未必回答。
她問了另一個問題:“大姐,你還見過他嗎?”
程心默了默,搖頭:“無見了。”
那天后她沒再見過郭宰,以至於保溫瓶到現在都沒取回來。
若果有人追問原因,程心會冠冕堂皇解釋:郭母不一定樂意讓外人知道家事,她哪好意思作過多探訪。
加上她不過是一個街坊鄰里小朋友,相較之下,她對事件的理解,能給予郭宰的安慰支持肯定沒有他的親戚來得妥帖與實際。
與其這樣,不如迴避,省得給他添麻煩。
過完元宵後各所學校陸續開學。
作爲初三學生,7月就要面臨升中考試的程心對學習更加上心。
上輩子的升中考試她考了808分,順利升讀錦中的高中部。
這輩子應該會考得更高分,畢竟過去兩年半的學習成績比上輩子好了不少。
她以此要求自己,並通知大妹小妹這學期的信可能回覆得慢且少。不過每週的電話次數無變。
這日傍晚給家裡打電話,家常之後大妹提起郭宰:“今天早上我們碰見他了,他去麗姑那裡吃早餐。”
程心微愣,郭宰以前不在外面吃早餐的,他說過郭母每天給他煎雞蛋同煮牛奶。
所以郭母不再給準備早餐了?
程心問:“那你們有沒有跟他一起去上學?小孖無給臉色吧?”
“都無,”大妹說,“他無跟我們一起坐,一個人坐角落吃得特別快,吃完就自己走了。”
大妹又說:“他看上去很不開心。”
程心望着電話亭對面路的桂花樹,吐了口氣,良久才道:“那你們不要打擾他了。”
“嗯。”
掛線後,程心在電話亭呆站了一會,又重新拿起話筒,撥了一串電話號碼的前五個數字,最後一個數字猶豫着要不要撥,可最終沒下手,將話筒“啪”一聲掛掉,再迅速拿起給胡老師撥去。
回到課室,她找自班的生活委員:“有我的信嗎?”
“無。”生活委員從試卷中擡頭,不可思議道:“都要升中了,還掛着寫信,少寫點吧,我不想天天跑收發室浪費時間。”
程心說:“那你把收發室鑰匙給我,我自己去看。”
生活委員挑眉:“不如以後都你幫我去?”
“行,鑰匙給我!”
生活委員樂得輕鬆,痛快把鑰匙交了出去。
接下來數日,程心天天跑收發室。
可惜都一無所獲。
後來她與胡老師通話,胡老師告訴她:“你讓我打聽的那位學生,他最近上學斷斷續續曠課了三天。”
程心握緊話筒:“爲什麼?”
“據說家人病了。他上課也不怎麼集中,人坐在課室,心卻不知飛去哪了。還有一件事,他班主任特別有意思地強調,他以前寫作業都用繁體字,可最近改用簡體字了。雖然他的作業不時缺交。”
程心茫茫然,心底有隱隱的悸動。
她抱着希望問:“他班主任有家訪嗎?”
“沒有,他班主任……似乎不太喜歡他。”
尼瑪!什麼叫不太喜歡?!作爲班主任,明知學生有異常,卻由於個人喜惡而忽略無視?不家訪不詳詢??不負責任!有辱師德!該炒魷魚!!
程心將郭宰班主任暗罵得遍體鱗傷,內心演了幾場鞭笞的大戲,投入得同桌彭麗喚了她好幾聲纔回過神。
彭麗遞給她一張明信片:“我姑媽登陸加拿大了,這是她寄給我的,靚不靚?”
程心接過去看,笑了笑,“靚。”
明信片是一片紅葉的山林,紅葉鮮豔無比,灼灼其華,天空蔚藍蔚藍,藍得像畫。
彭麗在香港的姑媽過年後舉家遷往加拿大了。
彭麗笑道:“她那邊其實仍是冬天,到處都是白雪,不見紅葉。她話等秋天的時候景色就會像明信片上那樣靚。”
程心問:“他們在那邊適應嗎?”
彭麗聳聳肩:“無講啊,不過一開始通常都比較難。睡新牀新枕頭都要花時間適應啦,更何況是換個新地方新國家生活。他們會在那邊過下半世,來日方長,大把時間慢慢適應,怕什麼。”
晚自習時,程心難以集中精神寫功課,便乾脆收起作業本,翻出久違的信紙琢磨着落筆——
郭宰,
你阿爸阿媽的事怎樣了?
不管他們怎樣選擇,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首先都要堅強。
去不成香港也不緊要的,迴歸之後香港會從ABCD變成BPMF,他們遲早要北望神州,依仗祖國融爲一體。所以將來在內地在香港是無多少差別的。只要你夠聰明努力,哪裡都有資源,哪裡都能出人頭地……
程心
程心趁晚自習的課間去超市買了兩個郵票,全貼到信封上,晚自習後把信投進校門口的郵筒纔回宿舍去。
以前學期是郭宰先給她寫信的,這一回倒過來了。
但願她的去信不算遲。
她並非不關心他,只是,她慫,她弱雞,那日郭宰問她,問得她怕,問得她不敢面對他了。
太難了,面對這樣的郭宰對程心來講太難了。
假如他只需要借她的肩膀哭一哭睡一睡,或者要她幫手煮碗麪,那沒問題,她慷慨奉獻。
假如他要和她談心,問她意見,要她開解……若果純粹是對香港的生活條件大失所望,那她尚能拿“努力換將來”的概念給他畫大餅。
然而,他的問題是來自對一個人乃至一個家的質疑甚至絕望時,程心對他的痛苦無能爲力。
她自己面對相似問題時都狼狽得一塌糊塗,又何來資格解救別人?
“放下”談何容易,她只想挖坑地遁。
再者目前的郭宰就像一個被摔得要碎不碎的玻璃球,放她掌心,萬一她的悲觀觸及了他的情緒,當場炸裂,那她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不不,程心拒絕當這個角色。
可事到如今,她是真有點按捺不住了。
見面與對話都未必能承受,那就寫信吧。
也許筆和紙能將一切的銳利有所緩鈍。
程心如此期盼。
可是她沒有收到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