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程心近三年地下男友,執大錄取通知書一到手,郭宰就要求公開身份,討個名正言順的地位。
程心沒理由拒絕,甚至打算把他介紹給阿爸阿媽,郭宰卻不同意了。
他的理由很千篇一律的大男人,說什麼個人水平與程心相差七八年,不奮鬥些成績出來,沒顏面見未來外父外母。
程心問他:“你要奮鬥出什麼成績?”
像她阿爸那樣?拜託,那不僅要時間與能力建設,還得有運氣。
多少人幹一行黃一行的?
郭宰也知道要大富大貴之類純粹狂言,外人聽着就像吹水,特別不踏實,所以一時半會也回答不了。
他扭扭捏捏,像不敢見家翁的醜婦,程心便作罷,心想,改天他想開了,要她給父母那邊的認同,她就學他那樣扭扭捏捏不答應,看他難受不難受。
暑假結束前最後幾天,一輛刷着“人人搬屋公司”的貨車停泊在涌口程家門外。
幾個壯漢正聽着阿爸的指揮搬運物件。
大妹小妹將自己打包好的衣服雜物一樣樣搬出來。
隔壁鄰居路過,好奇打聽:“你們要搬啊?”
“嗯。”大妹禮貌地點點頭。
“搬去哪啊?”
“北苑。”
屋內二樓主人房,阿媽吩咐程心:“這些衣服都不要了,打包好捐出去吧。”
“哦。”
朝房內看了幾眼,阿媽就下樓了。
在家門口見工作人員正往車上運那幾幅四季繡花圖,阿媽皺起眉說:“這幾幅東西都多少年了,破破舊舊還要搬來搬去?跟北苑的別墅風格一點都不搭,別要了。”
阿爸道:“怎麼不要?你多少年不繡花了,這算是你金盤洗手之作,搬去月球都要搬。”
阿媽:“嗤,你這麼懷舊,索性搬回康順裡住罷了,去什麼北苑別墅。”
阿爸走到她身邊,小聲說:“那邊都裝修幾年了,再不住就舊。程意今年也上大學,她們半年纔回家一次,家裡剩我們兩個,那肯定住北苑更加舒服方便。”他牽過阿媽的手,憧憬道:“比如飯後可以在別墅區裡散步……”
阿媽甩開他,小氣唧唧地說:“散你個頭,吃完飯我不用洗碗?”
阿爸笑:“我洗咯。”
阿媽一直不願意搬去北苑,不過大事上一般拗不過阿爸,今年才動作,算是撐得久的了。
樓上,程心將阿媽的舊衣服一件件收拾,見小妹的身影在門口閃過,她立即喊:“程意!進來幫忙!”
小妹調頭就走,程心補了句:“不進來我告訴阿爸!”
小妹:“……”
死死氣進來,幫忙疊衣服。
疊着疊着,小妹就不安分了,拿起阿媽的舊衣服一件件套上身,在全身鏡前擺來擺去,沾沾自喜說:“大姐你看,我穿阿媽的衣服,大小正好呢!喂喂,好不好看?”
程心瞥她一眼,“好,特別有80年代的味道,懷舊,老土。”
小妹:“……”
她又換了一件,看着鏡中的自己,這件是墨綠色長款風衣外套,款式放現今並不過時。
“大姐,你以前見過阿媽穿這件衣服嗎?我怎麼無見過?”
“幾十年前,鬼記得。”
小妹照着鏡子擺款臭美,雙手放身後,叉腰,交疊放腹前,又插在衣袋裡。
“咦?”她自言自語,“袋裡有紙……”
程心聽見了,問:“是不是錢?拿出來瓜分了。”
小妹把東西掏出來,是一片厚厚的,軟軟的又幹乾的紙,透着些藍色字跡。
這明顯是跟衣服放水裡洗過後的狀態,而且感覺年代久遠。
她好奇地小心拆開,發現是幾頁信紙的模樣。信上的字有水洗過後的朦朧,但筆畫仍然清楚,很容易就能讀入眼。
小妹隨手翻了頁,展開隨意瀏覽兩眼開頭,頓了頓,再往下看兩行,她不看了,轉手將信塞給程心。
“垃圾直接扔!”程心起初不接,小妹塞了又塞,叫她看,她纔沒好氣接過去,揚開,看見第一行字:
這段日子我過得非常痛苦,我知道你在西安有人了……
程心心跳猛然停止,雙手立即垂下,擡起臉,不敢再將信看下去。
腦裡卻不斷重複那句話,來來回回,伴着轟轟隆隆的耳鳴聲,敲擊着腦膜,整個人陷入一片驚亂。
儘管如此,她仍一葉知秋地猜到信裡信外的全部故事。
這份過來人的“聰明”與直覺,一點都不喜人,只帶來強烈的惶然與久違的傷感。
“大姐?”小妹逼不及待催:“怎麼了?繼續往下看啊。”
她聲音壓得很低,且有些打顫。
程心轉過臉,不看她,也沒有說話。
小妹被她這態度莫名惹怒,一手搶過信,奔出房間。
程心想叫住她,恰好大妹出現在房門口,擋住了小妹。
小妹像見到戰友,火速將信塞給二姐,想她儘快拯救什麼似的。
大妹不明所以,揚開那頁皺皺的紙,掃一眼後,她的反應與程心一樣,放下信,不再看了,只愣愣望着大姐不出聲。
“怎麼辦?”小妹問大妹,問完又回頭看程心。
三姐妹裡面,她表現得最着急,最焦慮。她再度奪過信,揚言:“我要去問阿媽,問她這是誰的信,誰寫給誰!”
門邊,大妹下意識地伸手攔她,背後,程心走了上來,將她拉回房內。
大妹跟着進去,順手將門關上。
房間裡,小妹捏着信,左右看兩個姐姐,質問:“什麼意思?”
“你冷靜些。”程心指着小妹手上的信,艱難建議:“不要……先不要衝動。這信,未必是阿媽的。”
小妹說:“不是最好,那我去問她也不怕。”
“不要問,別人的事,我們少管。”
“有什麼所謂,八卦一下也好,是不是二姐?”小妹自欺欺人地笑。
大妹依舊不出聲,表情空落,她顯然猜到什麼事,而且已經相信了是事實。小妹的垂死掙扎,不會動搖她半分認知。
程心看着兩個妹妹,她們一個冷靜一個激動,但誰都不比誰好受。她非常後悔叫小妹進來幫忙。
或許阿爸從來不是慈父的角色,可是,她們寧願阿爸對她們多一些罵罵咧咧,也不要做一些傷害阿媽的事。
小妹看看兩個姐姐,忽地蹲了下去,將臉埋在膝間,嗚嗚地叫:“這信不是阿媽的!不是阿爸的!不是!”
她身上仍穿着阿媽的墨綠色舊外套,古老的顏色,陳年的風姿,彷彿在重現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年某日,年輕的阿媽也是如此蹲在地上,糾結嗚咽,不願承認。
小妹的哭聲在房間裡隱隱約約,兩邊肩膀像蟬翼,單薄地顫顫作抖。
這間主人房乃至整幢屋的傢俱整齊如常,不需要搬走,可人的日常用品一撤,房子就顯得格外冷清空洞。
窗外,樓下搬運的起落聲,阿爸的指揮,阿媽的插話,偶爾時高時低傳上來。
除此之外,四周靜得像空氣凝固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程心有了決定。
她蹲在小妹身邊,低聲說:“你哭也無用,這件事,我們就當不知道。”
小妹驀然擡頭,滿臉淚水,通紅的眼裡全是質疑。
程心說:“不然你想怎樣?去問阿媽,萬一她已經忘了呢?你專程提醒她,要她再一次傷心?”
但萬一她沒有忘呢?
程心不說,小妹也沒有問,不知道是想不過來,抑或不敢問。
程心繼續:“阿爸雖然又惡又兇,脾氣差,但他對阿媽,我們有目共睹。尤其這幾年,他脾氣收斂了許多,不那麼難相處難溝通……以前的事,他們自己都不提,我們何必提?他們有他們的處理方式,可能已經處理好了。如果非要揭穿,一五一十攤上臺面,他們以後在我們面前怎樣做人?我們的日子怎樣過下去?”
以前阿爸因爲廖醫生而與阿媽吵過架,但他沒有在女兒面前說過阿媽這方面的半句不是。而阿媽在信中再哭訴,也同樣對女兒緘口不語。
就連這封信,她甚至都沒有寄出,也許是不敢寄出。
這是他們的作風,十幾幾十年的場面撐下來了,一旦被晚輩拆臺,會難看得要命。程心如是想。
“不過……”小妹難以理解,這種感覺很不圓滿,極其缺憾,惴惴不安又無能爲力。
窗外,阿媽的喊聲從樓下傳來:“你們三個搞什麼?幾件舊衣服要打包半天?快點下來,不要誤了吉時入夥!”
不聞三姐妹迴應,阿爸幫腔:“聽不聽見?快點下來!”
“知了!”程心站起來應話,再對大妹小妹說:“不要糾結了,快收拾好下去,不然阿爸要鬧人。”
小妹腦子一片空白,聽着大姐的安排,本能地擡了擡手:“那這封信……”
幾頁舊紙信早已被她捏成一束紙花。
程心默了默,說:“放回去。”
“啊?”
“哪裡找的,放回去。”
小妹茫然地望向二姐。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妹這時點了點頭,沙啞道:“聽大姐的,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