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內堂,郭宰抿着嘴笑眯眯地幫郭父操作機器。笑容不大,但發自心底沾了蜜似的甜味,郭父嗅出來了。
郭父擡擡眼鏡,上下打量兒子,撇撇嘴說:“陰陰嘴笑,像棵十月芥菜,在外面跟誰吹水了?”
郭宰笑意頓僵。
他本想拿“顧客”應付過去,可話到嘴邊時,臨時改變了主意,清咳兩聲,說:“一個朋友。”
郭父臉色平常,就像兒子回答的是“一個顧客”那般普通。他低頭繼續操作機器,漫不經心問:“男的女的?”
郭宰又清了清喉嚨,聲音比空氣還輕:“女生。”
“哪裡人啊?”
“附……康順裡的。”
郭父沒什麼反應,手下動作流暢熟練,邊往機器裡送紙,邊冒出個問題:“銅羅灣的嘉華酒樓,那個李老闆,認識嗎?”
話題突然轉換,郭宰花了幾秒纔回答上:“認識。”
郭父慢條斯理說:“他有個女兒,在讀預科,聽講以後要考港大。上個月她來找過你。”
郭宰“啊”了聲,沒理解過來。
“不要講阿爸不教你,那個靚妹條件很不錯,我看得出她對你有些興趣,你加把勁,將她追到手,到時以前求之不得的香港身份,以及嘉華酒樓都有你份了。絕對好過你在鄉下認識的張三李四。”郭父語調閒閒,像在討論今晚吃什麼菜,可內容一點不讓人愉快。
郭宰看看內外堂的隔簾,確認沒有人站在簾外,壓低音量投訴:“阿爸你不要亂講!我跟她一點都不熟,亂點鴛鴦會死人的!”
郭父擡眸,懵然問:“哪個她?”
“李嘉仟,你不要在她面前亂講!”
郭父呵了聲,露出奸笑:“原來那靚妹叫李嘉仟,”又拿眼審度兒子,“交換名字,特意來找你,這叫不熟?”
郭宰:“……”
他不再搭理郭父,快手快腳將今天的任務完成,再溜出去找程心一起吃晚飯逛街。
到了假期最後一天,十月七號,郭宰和程心小妹結伴離開香港。
在羅湖排隊入境的時候,程心意外發現前面有一對鴨舌帽情侶的背影很像霍泉與向雪曼。她當作不知道,自若地與不知情的郭宰與小妹聊天。
阿媽術後情況良好,醫生通知再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阿爸卻希望阿媽住夠半個月,認爲醫院設備完善,有專業護士照顧,能保阿媽萬全。
阿媽氣笑,質問阿爸:“你以爲這裡是酒店?這裡不是酒店,我多住一日,就多一日不舒服!”
阿爸說:“那換豪華病房好不好?”
阿媽氣直了,低吼:“我之所以住得不舒服,就是因爲貴!比酒店還貴!換豪華病房?你真當這裡是酒店?!”
後來阿媽有沒有換病房,沒人提起,但她確確實實住了半個月醫院纔回家。
阿爸請外婆過來照顧阿媽,天天給她煲補身的老火靚湯與燉品,阿媽的全面康復漸漸上了軌道。
阿爸鬆口氣,正式迴歸桂江工作。
同樣迴歸工作的還有程心。
東澳城自開盤以來,一個半月的銷售業績與預期一樣,一樣慘淡。
怪不得去年面試時,說要買至少三五七年。
慘淡的銷售結果屬於意料之內,並沒有帶來額外的衝擊。東澳城項目上下一心,基本個個沒有不良反應,皆安守本分地安靜地耗下去。
假如程心也是一個普通打工的,她不介意與大家一起頹,只要每月定時發工資,企業是死是活與她無關。
可程心上輩子創過業,當過老闆,樓盤又是桂江的,眼看它半死不活地在世上賴着,她總忍不住替它焦急。
就像看到郭宰被耽誤,哀其不幸,也想助其一爭。
傍晚下班後,程心在單間對着電腦寫方案,思考如何解決東澳城的問題。她沒有自信得以爲自己想的就必定可行,必定成功,但至少,“扭轉乾坤”四個字,必要先“扭”,再盡力“轉”,纔能有機會出現新乾坤。
時至11月,程心將竭力構思的方案打印出來裝訂成冊,挑了個時機,去項目總負責人的辦公室毛遂自薦。
負責人五十來歲,對程心突如其來的表現有點愕然,之後稍稍一想,又感覺她這個舉動不無道理。
程心畢業不久,本地名校生,歲數年輕魄力旺盛,正是最有勇有勁敢拼敢衝的階段。她在東澳城工作有近半年,看着它封頂,看着銷售中心落成,看着樓盤開售,因此對它產生感情,產生恨鐵不成鋼的“母愛”從而想拯救它,不難理解。
負責人耐心地接待程心,表示會抽空審閱她的方案,再客客氣氣地將她送走。
後來他閒來無事,隨手翻了翻那份十來頁的文件,看至某頁時,倏地笑了一下,搖搖頭,將文件合起,隨意扔一邊了。
過了一個星期,程心再找負責人,負責人以忙爲由,說改天再聊。再過一星期,負責人那邊依然無音信,哪怕一句“你不行”。
程心猜到結局了。
她將資料再打印一份,週六回家,躊躇着要不要直接遞給阿爸。
花了一天時間,她說服了自己,在週日下午收拾好包包,臨走之前才壯着膽去敲阿爸阿媽的房門。
裡面來了應聲:“咩?”
程心張嘴,儘量以他們能聽清楚的音量說:“阿爸我有事找你。”
一會,門打開,穿睡衣的阿爸出來了,邊反手關門邊問:“什麼事快講。你媽在休息別吵到她。”
程心將資料藏在背後,生硬地笑了笑,半秒的遲疑後一口氣說:“桂江在省城是不是有個項目叫東澳城?”
阿爸愣愣,“嗯”了下,說:“你有朋友想在那裡置業?”
所以長女來幫忙拿折扣?
程心沒急着否認,反而謹慎地問:“你覺得那個樓盤如何?”
作爲開發商,阿爸不會撥自己冷水,但與女兒在家裡閒聊自然多說幾句實話:“中規中矩,價格便宜,是個不錯的入門選擇。只是交通可能麻煩些,你朋友有車嗎?有的話好辦。”
聞言,程心心想,阿爸對東澳城的問題還是很透徹的。
她沒再兜圈,語氣嚴肅了些,直接說:“其實我在東澳城上班。”
阿爸張口結舌,恰巧房間內阿媽喊了聲“阿偉”,他推門回去問怎麼了,阿媽招他進去,他閃身入內關上門。
程心微微鬆口氣,打從心底感激阿媽中途將阿爸喚走。
在門外等了片刻,待阿爸重新出來時,他已經消化了長女剛纔的話,表情不愕然了,程心心裡也少了許多緊張。
阿爸擡手指向客廳,踢着拖鞋過去坐。
程心跟着坐下來,阿爸輕輕蹙額問:“什麼時候去那邊上班的?原來的公司不行?”
程心搖頭,坦白自己從去年暑假實習開始就一直在東澳城上班,畢業後直式轉正。
阿爸臉色有點彆扭,但什麼都沒說。
安靜了一會,他問:“在哪個部門?感覺如何?”
程心正視阿爸,如實說:“在銷售部。感覺……整個項目了無生機,不少員工是白請的。”
阿爸眼睛瞪了瞪,驚疑地看着女兒。
程心被他瞪得發怵,卻硬着頭皮,將背後的資料拿出來,遞過去,說:“這是我整理的資料。”
阿爸接過去翻開第一頁,見目錄:
一,東澳城主要概況
二,東澳城優劣勢分析
三,東澳城周邊主要競爭樓盤概況
四,東澳城銷售詳情及買家來源
五,…………
阿爸擡眸看看程心,臉上的驚疑有增無減。
程心平靜地說:“東澳城就單單售價來講,有絕對的優勢,可惜交通問題是短板,是軟肋。我住在離樓盤最近的居民聚集片區,從那裡坐巴士去,至少半個鍾,而且還不直達,需要步行將近15分鐘纔到銷售中心,而巴士15分鐘纔有一趟。這種情況,我一個打工的,去領工資的,都嫌棄,更何況掏錢買樓的消費者。”
說完停了停,看向阿爸。阿爸低頭翻看資料,對她的發言沒反駁也沒打斷,程心決定繼續:“我觀察過來看樓盤的潛在買家,發現他們大部份都是普通工薪階層,這正符合樓盤針對的消費羣體,也因此他們一般依賴公共交通。所以我有個大膽想法,如果東澳城推出交通線路服務,從樓盤往返幾個重要的樞紐,幫助業主解決這個最大的難題,那樓盤會變得更吸引人,銷售業績也不至於這麼平淡……”
阿爸依舊無聲看資料,狀似很感興趣地一頁頁翻下去,可是程心的勁頭一點點蔫萎。她說的這些話都是對資料的口譯,阿爸連“嗯”一聲都不給,估計翻頁只是一個假動作,他不像在聽。
程心不說話了,甚至開始後悔,後怕。
過了不知多久,她都想借尿遁了,阿爸才放下資料,開口:“你知道桂江爲什麼獨獨在省城有那一塊地?”
程心正了正坐姿,搖頭。
阿爸說:“那塊地原本是祥平公司的,已經擱置將近十年,政府強制要求開發,祥平早無開發能力,地皮又偏僻,想易手很難。桂江念舊,當年若不是祥平同意轉手北苑別墅給我們起家,我們也無今日。所以還人情也好,半幫半賺也好,桂江把地皮原價買了過來。你知道桂江的主要市場在本地,省城大房企太多了,我們很難擠身進去,本身公司資金也早有預算,那塊地又逼着要開發,所以能投進去的錢不多,就直接做個廉價樓盤,一是做做樣子給政府看,二是目標只想保持項目收支平衡罷了。東澳城的項目負責人,本身是祥平公司的老員工,祥平將地皮轉給我們之後就真正徹底解散了,他帶了好些祥平的人加入到這個項目來。他們在祥平做久了,什麼作風我們都瞭解。”
程心靜靜聽阿爸將話說完,對東澳城的來歷第一次這麼清楚。
她說:“雖然出發點只是敷衍政策,但它始終是一塊地皮,是不可再生資源,買少見少。省城是有很多大房企,桂江比不過,但他們集中在市中心,對郊區那片不怎麼看好,所以東澳城在那裡算是獨樹一幟。又或者,人家大房企建設市中心,我們小房企就去建設郊區,這樣用農村包圍城市,不見得回報會比他們少。”
話到最後,程心自覺有些天馬行空,思路失控了。這很丟人,她惴惴不安看了眼阿爸。
阿爸凝神望着某處,陷入沉思。
房間裡阿媽又喊“阿偉”,阿爸站起來,隨意留了句話給程心:“我有空想想。”說完,就回去房間了。
程心坐在客廳,看看沙發,看看茶几,又看看地面,很好,她的資料沒有被阿爸落下,他帶進房間了。
她的胸口頓時變得又闊又廣,裡面似裝了個大海。
作者有話要說:
事業方面瞎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