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寒冷的原因,郭家的白色房子看上去有些蕭瑟淒涼,不似有人居住。
程心按了按門鈴,靜候片刻,不見有人來應門。
又按了按,等了一陣,依舊沒回應。
她倒着走後退兩步,仰頭去望大妹口中的二樓窗戶。
白色鋁合金的窗戶關得嚴絲合縫,藍色窗簾落滿玻璃,厚厚的一層將窗裡窗外隔絕。
真以爲沒人時,靜如油畫的窗簾忽地動了動,微微蕩起肉眼可見的漣漪。
接着玻璃上有人影浮現。
程心換了隻手拎那袋賀禮,重新走到門前第三次按門鈴,並朝裡面喊:“你好,來拜年的,恭喜發財!”
靜了靜,再喊:“請問有人嗎?阿姨,郭宰,我是程心,好姐的孫女!”
她拿耳朵貼到那堵冷冰冰的不鏽鋼門上,企圖收聽裡面的動靜。
然而門的質量太好,什麼都聽不見。
門縫也緊得很,想偷看也失敗。
郭宰應該在家,就不知道郭母在不在。
如果郭母不在,程心敢放開來威逼利誘郭宰開門,反之,她不好意思在長輩面前耍無賴。
既然無法定斷那就不冒險了。
她通知屋內的人:“沒人我就走了,拜拜!”
轉身回家。
行至房子的客廳窗戶前,又察覺窗戶的窗簾動了動。
程心馬上半蹲,躲到牆角下。
頭頂的窗戶被屋內的人無聲打開,半邊腦袋瑟瑟縮縮地探了出來,朝她本應離開的方向望去。
程心看着那半邊後腦勺掩嘴偷笑。
“喂。”
聲音不高不低地叫了聲。
偏着腦袋望向另一邊的郭宰顫了顫。
程心估計他正在糾結要不要當作沒聽見,所以不給他時間思考,當即就問:“你媽在家嗎?”
保持側偏姿勢的腦袋緩緩往屋內退縮,窗戶也自動似的一點點悄悄關上。
程心:“你要是當我透明的話這輩子就思斷義絕!”
警告的聲音很低,語速很快,略帶怒氣。
而效果立竿見影。
郭宰不動了,窗戶也定格了。
“你媽在嗎?”
程心再次低問。
她耐心等着,沒算等了多久,終等來郭宰轉臉看她。
她蹲在窗戶下,腳邊放了個紅色的裝得鼓鼓的塑料袋,仰臉看着他。
按高度與位置,腦袋探出窗戶、俯視程心的郭宰算是居高臨下,可他一點氣勢與優越都沒有。
相反,程心見他髮型凌亂,雙眼通紅,前所未有的不修邊幅與喪氣。
她在心底長長嘆口氣,扶着膝蓋站直了身體,問趴在窗戶的男孩:“就你在家嗎?”
郭宰的臉隨着她的站起而微擡,默默點頭。
程心拎起地上的袋子,舉高,淺淺笑道:“我來拜年的,牛年快樂。開門讓我進來坐坐?”
“不用了。”郭宰一副忍哭的表情,應話聲沙啞低弱,“多謝。”
程心笑了出聲,說出來的話卻不似玩笑:“快開門,不然,我爬窗進來。”
半分鐘後,好幾天沒開過的不鏽鋼門打開了。
郭宰以前經常梳蛋撻頭,整齊得像打了髮臘,坦白講,程心不喜歡,總感覺油膩膩的,太粘也太正經。
不過沒對比就沒傷害,眼前的郭宰頭髮像是幾天沒梳甚至沒洗,亂糟糟的好比隔壁街區那個行乞的傻仔。
如果有得選,程心寧願選他的蛋撻頭,至少梳着蛋撻頭的他看上去比現在精神多了,蓬勃多了,像個人多了。
除了頭髮,他身上的衣服也似幾天沒換,款式是他平日愛穿的襯衫西褲,現在皺巴巴的裹着瘦削的他。
一如……他以前的信。
加上浮腫通紅的雙眼,假如年長几歲,他這種狀態肯定會生出胡茬。
程心替他關好門,扶着他肩膀往客廳去。
是瘦了的原因嗎,他好像高了一些。
大早上的,外頭的冬日陽光全被放下的窗簾擋跑,客廳裡陰暗之餘還冷清。
這讓程心聯想到李嬸的家。
她溫聲提議:“把窗簾拉開吧?”
郭宰搖頭。
程心不勉強了。
就着天井的光,她不難看出客廳有亂過的痕跡,亂過,然後被草草收拾過。
比如電視機挪過的位置,茶几上亂堆的雜誌,垃圾筒的位置以及裡面破碎的玻璃杯等等,一切和程心以前來的時候對不上號。
她推着郭宰坐到沙發上,沒沉默多久,便問:“怎麼回事?”
郭宰頷着腰,低着頭,雙手垂在腿上,搖頭。
他目光黯然,失去焦距,空洞地望着地面某處。
程心用最低柔最溫和的聲音問:“是不是在香港不開心?”
郭宰明顯顫了顫,眼神也跟着變化。
程心加了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www☢ttκǎ n☢C〇
郭宰轉頭看程心,程心看着他眼中的淚水漸漸積多,溢滿,再淌出來。
他猛地抽了口氣,咬牙止住哭聲,點了點頭。
程心就知道,他應該是在香港受了委屈,所以才連幫朋友買東西的心情或者時間都沒有,匆匆趕回鄉下。
她繼續問:“是不是環境和情況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出入很大?”
淚流不止的郭宰又抽了口氣,發出悽愴的嗚咽聲,但硬是咬着牙不哭,又點了點頭。
那就對了。
興致勃勃去香港,然後發現所期待的一切原來全是謊言時,那打擊非同小可。
尤其郭宰一直將“去香港”掛在嘴邊,爲“去香港”做準備,那不僅僅是他的夢想,那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最主要的部份。
可得知自己無比認真去構想的人生竟然是由謊言製造出來的幻像所組成時,幻象一破滅,人生亦隨之瓦解。
郭父口中所謂的五百尺公屋,喜帖街的喜帖鋪,或者通通都是假的。
實情是,他很有可能和大姨丈一樣,在香港做着最辛苦最低層最廉價的工作,住着最便宜最污髒最狹窄的籠屋。
不明亮,不光鮮。
蟻螻般在貧窮線下苦苦掙扎,支撐自己的家。
當初姨媽帶着兩個表弟陳首陳向去香港和大姨丈團聚時,所受的打擊也不會小吧。
或者她跟郭母郭宰一樣,也動過收拾包袱回鄉下算了的念頭。
只是姨媽爲人樂觀,在鄉下的生活也不怎麼講究,人到了香港縱使知道真相,也能笑呵呵地苦撐下去。
而郭宰母親……
程心腦裡掠過與她碰面的數次浮影,隱隱認爲郭母未必像姨媽那般堅韌,能擁有承受真相的衝擊與接受事實的魄力。
於是一怒之下帶兒子返回鄉下,又事關面子,便不見人接物。
程心將手搭到郭宰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安慰:“如果住屋條件太差,你們可以申請公屋。”
念及前年在十九樓見到的郭父模樣,又道:“如果你阿爸年紀太大不方便工作,可以申請綜援。”
“綜援不會有很多,但應該能保證你們一家三口吃飽穿暖。”
“香港也有很多社工,會幫你們新移民融入社會的。我們都講白話,溝通容易,你阿媽經過培訓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生活環境會漸漸好起來的。”
“熬過幾年,你努力讀書考上大學,畢業之後會是另一片天地。”
“不要怪你阿爸,他不想的。有頭髮誰想做癩痢。作爲父親,他一定是最努力地給你們最好的……”
“他不是!”
郭宰說完這三個字就繃不住了,吐出一口鬱氣,哭了出聲。
“嗚……他……他不是!”
郭宰抖着肩膀,邊哭邊痛訴:“他只是想……想阿媽做阿四……服侍那個女人……想我以後……幫他們……送終……”
他一定是想用咬牙切齒來表達憤怒,無奈悲痛大於憤怒,“送終”兩字被嗚嗚的哭聲破了音。
豆大的淚,打溼膝上的拳頭。
程心的思維剎那呆滯,徹底跟不上。
但她的意識強烈地逼使她問下去,於是撿了幾個腦裡跳躍得最厲害的字眼說出口:“你阿爸,李嬸前夫,一樣?”
郭宰搖頭,似乎在說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來說自己的父親:“他和那個女人,沒註冊。如果他在香港結婚,就不能申請我和阿媽去了。
“他要阿媽接受那個女人,講什麼沒有那個女人,他就不可能留在香港。”
郭宰忽然瞪大眼望着程心,捉住她雙手,近乎癲狂地問:“你知道嗎,他在香港根本沒有什麼阿叔,是那個女人擔保他留下的!”
“他在九龍城寨也不是做牙醫,而是幫那女人做事!”
“那家喜帖鋪,是那女人給他錢開的。他在灣仔住的屋,是那個女人的!”
“灣仔根本沒有公屋!”
郭宰捉得很用勁,程心的手被抓痛了。
但她沒有喊痛,也沒有推開他,只拿眼睛僵直地與他對視,聽着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知道嗎,那個女人是個寡婦,生不出孩子,比他年紀還大!”
“叼他老母!”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更新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