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５
從早上到現在, 滴水不沾的陸淺夕，蹲在小區門口的樹下，旁若無人地發着呆。
瘦弱的女生蹲在牆邊, 蜷縮成一團。怔怔地凝視着前方的某一點。渾身散發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疏遠, 倔強的神情, 蒼白的面色, 空洞呆滯的眼神, 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味道。
臨近中午，溫暖的日光在溼淋淋的地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一望無際的天空, 蔚藍如洗，一朵朵潔白的雲團, 像是隨意堆棧拼湊的抽象圖案, 遙遙地掛在天上, 悠然地漂浮游蕩。
大樹上的片片樹葉，經過雨水的洗禮之後, 翠綠欲滴，陽光下的枝葉恣意舒展，葉片上脈絡清晰可見。綠葉承載託付的雨珠，晶瑩剔透，點點雨水沿着葉子的形狀, 垂落在葉尖, 搖搖欲墜。
一陣微風吹過, 咬住葉尖的小水滴, 驟然從半空中滴落, 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一剎那間綻放出透明澄澈的水花, 然後消失在平地上。
陸淺夕伸出細瘦的手，攤開手掌，恰好接住了從天而降的一顆水滴。
圓乎乎的水珠，清澈透明，安靜地伏在冰涼的手心裡。
就算合上手心，小心翼翼不讓它跌落在地上，但它始終會被陽光蒸發的吧？
那麼，再多的呵護，也是枉費了一番吧？
所以……何必多此一舉，試圖讓它留在這個世上多一秒，再多一秒……
嘴脣毫無血色的陸淺夕，舔了舔嘴脣，輕輕地放下手，讓手心裡的小雨滴，靜靜地墜落，掉在地上，開出一朵透明無暇的小花。
“都不知道你在等些什麼。”
低着頭的陸淺夕，喃喃自語，冷冷地自嘲着，胃裡因爲半天沒有進食過，飢餓得有些隱隱作痛。
渾然不覺身旁出現了一個人。
０６
他不會來了。
當這個想法在腦海裡閃現而過的時候，陸淺夕覺得手心包裹的手錶驟然陰冷了幾分。
胸腔裡有一種莫名的沉重，壓抑得連呼吸都略顯沉重了，最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才豁然明白過來——
原來是失望。
胃部一陣又一陣的絞痛，劇烈的痛楚讓陸淺夕彎着身子，像是一隻弓身的小蝦。咬了咬嘴脣，確定有足夠的力氣，陸淺夕右手抱緊了手中的書，左手按壓着疼痛的胃部，輕輕的揉着，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一擡起頭，視線裡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陽光下的牧憶莫，站在一米不到的距離，高大的男生雙手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兩鬢的髮絲被汗水打溼，溼答答地粘着臉龐，淡褐色的頭髮，在耀眼的陽光下透出有些偏紅的亮澤。他看到陸淺夕望過來後，露出了一抹笑容，深邃的五官，挺拔的身材，像是一隻活力十足的獅子。
中午的陽光猛烈炎熱，站在牆邊的陸淺夕，卻身處於陰涼的黑影裡面，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陰影裡。臉色蒼白的女生，一手抱着厚重的資料，一手捂在心臟的下方，緊抿的嘴脣，眼光定定地看着前方的牧憶莫。
她身上的校服，白色的公主袖圓領襯衣，綁着深藍色的蝴蝶結，及膝的黑色百褶裙，在習習的清風中，沾了泥濘的裙裾一起一伏，紛飛翻涌着如海濤般的波浪。
彷彿電影裡的慢鏡頭，瘦弱蒼白的女生站在牆邊，揚着倔強的下巴，面無表情地盯着不遠處的男生。
明媚燦爛的陽光下，男生雙手撐着膝蓋，貓着腰，胸腔劇烈地起伏着，明若星辰的眼睛鑲嵌着洋洋的暖意，俊美的臉，對着牆邊的女生，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此刻展現在眼前的景象，視覺上的衝擊是如此的強烈和明顯。
炙熱溫暖的陽光下，明亮地將世界切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半，一邊是陰暗，一邊是光明，彷彿黑與白，鮮明地遙望對立着。
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牆邊，陽光從頭頂的高牆斜斜地切入，硬是從女生的身邊擦肩而過。暗灰色的高牆，投下一大片陰影，將女生完完全全地籠罩在其中。錯開的陽光，帶着萬丈光芒，向前方四處釋放出來，像是一隻巨大能量的手電筒，不知被誰惡作劇一般，故意錯開了陸淺夕，向着其他方向打開了亮如白晝的光源。
如果硬要在這個時候，形容你我的話……那麼——
你就是光，我就是影。
你是來自光明的，而我屬於黑暗的。
然而，不管是從哪個角度追逐捕捉，你我能夠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面裡頭，兩個人身後總是帶着儼然不同的色調，我的周遭是悲傷的基調，你的左右分佈着柔和的光彩，仿若有一條透明的河流，將你我相隔，然後區分開來。
我們站在河流的兩頭，遙遙對望着。
凝注在定格的那一刻裡。
其實你根本就不必來找我。
來自光明世界的你，硬生生地走近我，就好像走進了一個陰暗寒冷的黑洞。
一心想要靠近我的你，其實從來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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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攜帶而來的光亮無法照亮我、溫暖我時，我這個冷血無情的黑洞，就會殘酷地用悲傷低沉的情緒感染你，然後……你也染上了陰鬱的顏色。
你想過麼？
終有一天，這樣的我，不管和誰依附成某種關係的時候，我都只會是一個拖累負荷別人的包袱。
０７
“餓壞了吧。”
牧憶莫微笑着走近陸淺夕，從陽光下走到牆邊的那片陰影裡，然後自然而然長臂一伸，抱過陸淺夕懷裡的書，注意到女生彆扭的站姿，眼睛不禁往下移去，瞥到女生捂着肚子的左手，神色頓時沉了下去。
“淺夕，你不舒服？”
牧憶莫緊張地伸出手，剛想要扶住陸淺夕的手臂時，陸淺夕卻突然開口了。
“牧憶莫，你會不會不要我？”
男生伸出的手，僵硬地停頓在半空中。
“牧憶莫，”陸淺夕輕聲地叫着他的名字，“你會不會不要我？”
女生擡起眼簾，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是一雙迷離渙散的眼睛，像是一面平靜的湖水，永遠波瀾不驚，終年瀰漫着朦朧的雲霧，淡淡的眼神，如今看上去卻有一種可憐兮兮的感覺。
不知道爲什麼，此刻好想對着你說，那些從未啓齒過的話語。
紊亂的思緒，困惑的疑問，就像是糟糕成一團的亂線，糾纏在一起，短時間內無法理清。
……
你爲什麼現在纔來？
……
你早上去哪裡了？
……
你幹什麼去了？
……
你是不是出事了？
……
其實心裡有好多話想要說出來，迫不及待在喉嚨間，蓄勢待發。但我該怎麼向你訴說，這種異常的舉動，都是因爲今天早上的所見所聞——
因爲擔心和憂慮，在各種繁雜的情緒的驅使下，陸淺夕走出了小區門口，剛好看到馬路對面圍着黑壓壓的人羣，攢動的人頭，議論紛紛的嘈雜聲，隔着一條馬路，車子來來往往，疾馳而過。
路邊有一輛警車停靠着，車頂上的警燈閃爍迴轉着顯眼的紅色，面無表情的女生緊緊盯着那個警燈，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當時的自己，四肢突然冰冷得如同從冰窖裡走出來一樣，手指甚至微微地發抖起來。
“好悽慘哦”“還是個學生”“車禍真是造孽”等字眼，再一次涌現到腦海之中，因爲本能的反應，一直沒有出現的男生，以及對面馬路突然發生的意外，讓陸淺夕不由自主地將那些字眼對號入座，然後腦海裡瞬間一片空白，然後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畫面——
穿着校服的牧憶莫，帶着痛苦的表情，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這個恐怖的畫面，讓陸淺夕站在小區門口前，臉色更加慘白，一瞬間，再也動憚不得。
０８
那個時候，陸淺夕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關於她和牧憶莫之間的事。
……
她憤怒地向他甩出手中的筆，針管一樣尖銳的筆頭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後，以急驟下墜的速度在牧憶莫的左臉劃了一道，然後才掉落在地上。濃黑的筆墨線橫在左臉的臉頰上，像是一個突兀的符號，顯得十分滑稽。在筆墨受地心引力往下滴落時，隱約有紅色的血珠滲透了出來。鮮紅的顏色，逐漸把濃黑的筆水蓋過。
“你不要再來纏着我！你滾！”
而他，他無視臉上的傷，他擡着哀傷的眼睛看着她：“怕我煩，那你就好好活着，報復我。”
……
那一次失控地衝進他的教室，“牧憶莫我恨你！我恨你弟弟！我恨死你們了！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
她像發誓一樣哭喊着，心裡的恨意卻始終得不到緩解。然後，她張開口，狠狠地咬傷了他的肩膀。她像一隻發了瘋似的小困獸，用力地咬住他肩膀上的肉，堅硬的牙齒咬破了柔軟的皮膚，當濃濃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來，她的淚水，順着臉龐一滴一滴地滑落，鹹鹹的淚水，刺痛了他。
然而他並沒有對她還手，只是沉默着忍受她給他帶來的疼痛。
……
有這樣的一個男生，默默承受着你任性和惡劣的對待，卻始終沒有當面直言討厭過你。不僅沒有嫌棄過一點也不可愛的你，還一直陪伴在你的左右，不曾離開過。
……
“淺夕，我們一起走吧。”
在和煦的晨光下，高大挺拔的男生，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堅定地拉起你的手，牽着你在衆人驚訝的表情中穿梭而過。
……
明明受傷的人是你，你額頭擦破出血，左臉的臉頰一片紅腫，你並沒有因爲感到疼痛而落淚。反而是那個男生，在你呆滯驚訝的目光裡，眼睛溼潤得好像快要流下淚來。
可是他卻笑着對你解釋，只不過是沙子進了眼睛。
那個時候，明明就沒有起風。
……
當你萬分絕望地將心中的陰鬱抒發出來，“我說過，我很認真的想過了，在以後漫長的幾十年裡，一想到我要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那會是怎樣的……痛苦和難熬。”
你永遠都不會忘記，有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抱住了你，帶着濃濃的哭腔在你耳邊輕輕地 說——
淺夕，不要怕，你還有我。
在你身邊，牧憶莫是一個就算你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屏住呼吸，也無法忽視的存在。
他被你討厭着，憎恨着，仇視着——
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天會離開你，撤退出你的世界。
有些事情，是我們活在這個世上，永遠都不敢輕易提及的話題。對於那些事情，我們總是帶着與生俱來的恐懼，儘量逃避，誰也不會故作輕鬆地觸碰它們。
比如死亡。
那個你窮盡一生的力氣來付出恨意的人，你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讓他去死。
因爲［死亡］這個詞語，是你這一輩子最致命的弱點。
０９
陽光下。
喧鬧的路邊。
慘不忍睹的車禍現場。
在馬路對面的那一邊，一個穿着校服的女生，抱着滿懷的書，突然蹲了下來——
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