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長到十五歲,都並不太喜歡和太多的人接觸,尤其是阿土,那個一直以來和我很要好的小哥哥小玩伴在失蹤之後,我的性格變的比以前安靜了許多,不再像那時候那麼頑皮好動了。更多的時候,我喜歡站在長輩們的窗前房間或者院子裡,看她們做蠱,看着她們將那一粒粒的各式各樣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小蟲慢慢變成粉末,看着她們用細長的蠱針將自己的小臂或者手指刺破,看着她們在養蠱時候虔誠的祭拜,聽着她們在祭祀時哼唱的奇異的外族人都聽不懂的晦澀的歌謠,特別是看着她們在蠱終於完成時臉上閃爍的興奮異常的光芒,像是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作品,同時我也知道世上也將又多出一個或許幸福或許可憐的人。
蠱,不僅僅是害人,最初卻是用於醫治人的,這個手法直到現在還是流傳了下來,很多惡瘡反而都需要蠱來根除。生長在偏遠的靠近南洋的寨子裡,毒蟲氾濫的地方,蠱,這個可以以毒攻毒的方術,像是家常便飯一樣,伴着我的記憶成長着,像是我如今的身體,時間似乎已經停滯,永不老去。
我今天說的並不是蠱。
我雖然隨着年齡的增長改變了很多,唯獨不變的就是依舊很渴望去禁區的那種心情,有時候我覺得是不是有人給我下了心蠱,爲什麼每當我望向村口西面那片繁茂的樹林組成的禁區的時候,心裡的蠢蠢欲動比村子裡第一號老煙鬼面對上好的菸葉時的那種感覺更加強烈,也或者,在我內心深處,依舊是很希望能再看到童年的夥伴阿土,希望能夠找到他,希望他能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這種心情,抓的我心裡癢癢的,總是折磨着我,讓我一次次的下着狠心。
村子裡的蠱術,已經遠不能滿足我了,我已經學會了我所知道的所有蠱術,以我的年齡,這應該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因爲我卻是不負衆望,成了大人們口中所說的出色的苗族女兒。
但沒人能瞭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禁區裡面,傳言並非是假,那裡面,有着傳說中的禁術。
終於在一個夜晚,我按耐不住,披上衣服,口中含着一小塊祖上傳下來的玉石——玉主辟邪,這樣可以避免碰到路上被下了蠱毒的東西,也能防止一些怨靈侵襲,對於苗家女子更是如此,慢慢的向村子西面走去......
村子其實並不大,熟門熟路的我走的很快,已經是臨近午夜,村子裡一般熄燈很早,七八點鐘天一黑各家就關門睡覺了,因爲還要早起,和我現在所在的大城市相比,這簡直是時空交替,也是你們這些自小生活在繁華之地的人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也忍耐不了的。我的手裡拿着一盞小燈,外面罩着燈罩,在漆黑的夜晚燭光閃閃,反而顯得過於明亮了,經過村口西面的一片墳地的時候,兩邊的鬼火一跳一跳,像是在和我手中的燭光打招呼一樣,我小心的走着,不時回頭望望,還好,四周除了我並沒有什麼人。
慢慢的,我離着禁區越來越近了,禁區那裡有一根繩子拴在最外面的兩棵大樹旁,那是一個大祭司下過蠱的結界,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我本就有備而來,提前好幾天就用晨露冬青洗眼睛,自然看得到,而且,我也早就想到了既能保證不破蠱還能進入禁區的辦法,我慢慢的走到設結界的一棵樹跟前,伸出手——
正在這個時候,我手中的燭光忽然自己一跳,熄滅了。
今晚沒有月亮,我眼前黑乎乎的一片,雖然月亮很大,但是我看不到前方有什麼東西,可是,如果什麼都沒有的話,我的燈又沒有遇風,爲什麼會滅呢?
漸漸的,我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往前面的禁區看看,依舊是死寂一片,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
現在已是深秋,夜晚的風雖然有些許涼,但是並不怎麼冷,會是什麼東西呢?
忽然我感覺背後一片光亮,我回頭——前方直直的飄來了一個人,正是衝着我的方向來的,長長的頭髮迎風飛舞着,是一個女人——而她,顯然也看到了我,那片光雖然昏暗,但是卻讓人感覺照在身上有點刺痛,口中的玉漸漸變苦了,看來,我遇到的,這不是一個乾淨的東西。
我退後了兩步,對面那個女人本想向我衝來的,一瞬間竟然停住了腳,她似乎也是在定神觀察我,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往後退了起來,再然後,轉身扭頭就跑,不對,應該說是飄。
就在剛纔她定神的那一瞬間,我看清楚了她的頭頂上竟然頂着三根蠟燭,這是非常奇怪的造型,那三根蠟燭,迎風不動,照的周圍很亮,也就是那股光,讓我受不了,不僅僅是我,只要是陽世的人,都能感覺不舒服,所以我纔想,或許她並非是人。
不知道爲什麼,在她轉身像是逃走的時候,我竟然想也沒想追了過去,她雖然飄忽不定,但是速度並沒有多麼快,而且還時不時的會停下來,但是她一回頭就看到我還在緊緊追着她,就不由的又加快速度——她怕我?
其實現在回想當時我的心情,或許只是單純的想看清楚她是什麼東西,並沒有想那麼多。
而她,在第三次回頭的時候,忽然她頭上的三盞燈,其中一盞,熄滅了。
“啊......”她輕聲叫了起來,聲音並不是多麼響,但是也很淒厲,是那種極度痛苦下才有的呻吟,隨後,藉着她頭上的燭光,我看到她舞着鮮紅的衣襬,搖搖晃晃的像蝴蝶一樣垂了下來,倒在了一棵樹的旁邊,臉色慘白,似乎只有吐氣不見吸氣了,我跑了這麼久,着實很累,我大口的喘着氣,四下裡望望,周圍全是樹林,什麼都看不見,再擡頭望望天空——北斗星——對於像我們這些熟悉星象的人來說可是天然的指南針,我現在,已經偏離了禁區很遠了......
我沒有走近那個女子,她似乎是很虛弱,慘白的臉龐毫無血色,她穿的衣服肥大寬厚,胸前還掛着一面古怪的圓鏡,應該不是本族人吧,也是,我也很多年沒見過這樣奇怪裝束的幽靈鬼魂,她是南洋的女子嗎?
我呆呆的望着她,她慢慢的將腳向自己的方向挪動着,我才發現她的腳上穿着笨重粗大的拖鞋一樣的東西,她就這麼慢慢的抱着自己,呆呆的看着我,星光下,一人一鬼,非常古怪奇特的畫面。
忽然,一張網撒了下來,那張網在夜晚若隱若現,上面應該是塗了什麼東西——我慌忙向旁邊一閃,躲過了網的襲擊——如果沒猜錯——縛鬼網,應該是遇到了驅鬼師設下的陷阱吧。
驅鬼師,我們寨子裡沒有這類人,但是因爲靠近南洋這一片,有些降頭師和驅鬼師傅還是常常在我們附近活動的,而我現在已經跑出了我自己的村子,所以遇到這類陷阱我還是知道,再看看那女子,被網子罩在身上,她張大了嘴巴,已經叫不出來了,我看到她頭上的火光漸漸越來越小,而她本人掙扎的幅度也越來越弱,顯然,已經受傷了,但是她還是無力的掙扎着,痛苦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傻傻的站着,我並不懂驅魔降妖,對她現在的處境,我該怎麼辦呢?
“感情,仇恨,怨念,丑時參,你的仇恨怎麼不見了呢?”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又似乎很近,
我四下裡張望着——千里傳音,今天終於見識到了,感情這個驅鬼師還不是一般的厲害,但是聽聲音,似乎又很年輕。
“丑時參?”我一遍遍的重複着這個晦澀難懂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字,
“這個鬼叫丑時參嗎?好奇怪的名字。”我自言自語。
“這類鬼都叫這個名字......原來是這樣,多謝苗寨的蠱女幫了我大忙。”空氣中遠遠的傳來那個驅鬼師的聲音,我愣住了。
“原來她頭上的怨恨之火,是被你熄滅了,你,一定是看到她在做法了吧。”
“我......她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望望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女鬼,一時間無語,心中充滿了疑惑。
“丑時參是東洋女子,午夜丑時頭頂“感情”,“仇恨”,“怨念”三把業火,套在代表“五德”的五輪頭箍上,心存怨恨,胸前鏡中更是藏着極深的怨氣,習慣手持鐵錘,手上拿着痛恨之人做成的草人,將其釘在樹上作法加以詛咒。被咒者不出幾日即有血光之災。”
驅鬼師的聲音平靜自然,但是卻聽得我心頭一寒——今晚還沒到禁區,就遇上了厲鬼,看來這個禁區的確是非同尋常,要不然不會有這樣的邪氣招來這樣的怨靈。
“但是,丑時參作法,不能被人發現,一旦被別人看見,就會威力大減,甚至於消亡。”
“我想.....其實當時我並沒有看到她,只是她發現了附近有人,誤以爲我看到她了吧,況且剛纔她頭上的火也沒那麼旺盛......”
我心想。
我邊想着邊望着已經停止了掙扎的紅衣女子——原來她是從東洋來的,難怪會有這麼奇怪的服飾,可是,怎麼會流落到我們這裡呢?
我看到她慘白的臉上漸漸流出了血淚,她已經聽天由命了吧,落到驅鬼師的手裡,又能有什麼好結果呢?
一個女子,如果生前沒有受到什麼巨大的委屈壓迫,死後不會這樣的去詛咒一個人......
想到這裡,我反而有點同情起她來,我慢慢的走向她,這個女孩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木然的望着我,我向她伸出手——我想,現在她頭上的仇恨之火已滅,應該不會對我有所報復吧,果然,她看了看我,慢慢的,也努力的顫顫巍巍的伸出了手——
“啪!”一個東西從我指尖掠過,我指尖一股刺痛傳來,我瞬間縮回了手,與此同時,那個東西依舊沒停,而是直直的穿過了女子的手掌,連帶着她釘到了旁邊的樹上!
“啊——”女子悽慘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樹林,聲音撕心裂肺,五指連心,即便是已死之人,受到這個酷刑也是難免痛楚至深!
我忍不住捂住了雙眼,忽然感覺指尖熱熱的,一股鮮血涌了出來,我看不清楚是什麼釘住了那個女人,但是此時的我已經受不了這種慘狀,想跑,但是腿好像又不聽使喚了。
“鬼,就是鬼,蠱女,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受詛之人讓我絕她,不干你事!”
果然,驅鬼師就是就事論事,我望着眼前痛苦不堪的女子,再看看熱辣辣的冒血的指尖,轉過了身。
“嗚嗚嗚......”背後,女子的哭聲傳了過來,讓我不禁又停了下來——受阻之人要殺她,可見那個人也是心虛,要是沒做什麼事,爲什麼要對一個遠從東洋而來的女子下這麼大的狠心!
我心一橫,順勢將手中的鮮血沾到預先帶來的粉末上,手中的鮮血立刻滴滴答答流的速度加快,我就勢忽然轉身,向着身後甩去,
——“噬心蠱”,雖然我沒有驅鬼師的東西,但是,那個縛鬼用的網子肯定是經過驅鬼師的手,這樣就夠了!中了這個蠱,不出半個時辰就會有萬蟲鑽心的痛楚,我這樣做只是爲了讓他放開那個東洋女子,並不想害他,只要他答應放人,我就解蠱,雖然我並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我就是忍不住,畢竟,我從看到過這麼悽慘的場景,人死爲大,這樣對她也是不公平。
“呼啦——”那張銀亮的縛鬼網忽然就勢一收,捲起地上的樹葉向我掃來,我慌忙伸手護住,血滴全都打到了樹葉上,看來他早就看穿了我想做什麼,我邊想邊往後退,不料腳下一絆,反而踉蹌着往前走了兩步,縛鬼網一收,對面的丑時參也趁機動了起來拼命掙扎,而我正好往前一倒,不偏不倚,正好頭撞到了她被釘在樹幹後還在亂動的血肉模糊的手上,瞬間雙眼一片模糊,似乎有液體進入了眼睛。
“......”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我想,我當時已經連叫的本能都沒有了,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倒下了,我的雙眼,冰涼刺痛。
然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直至我被擡回家,父母愛女,父親一直強調說我是中了“迷魂蠱”才夜半出遊,可是我相信,他們肯定從我所處的環境中猜出七八分。可是從那之後,我竟然能夠時常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且即使身處萬蠱叢生的苗寨也不需要再用玉石護身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驅鬼師打到我所致的呢?還是拜丑時參掌心的鮮血所賜呢?
記得這件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年,盂蘭盆節到了,傳說這天是爲來到人世的亡魂祈福,我拿起手中的蓮花燈,放到了溪水裡,漂亮的蓮花燈和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我望着它在水中慢慢漂移,忽然父親大步走到我跟前,在我的花燈就要起航之時,將一面小鏡子放在了燈上——那不是丑時參的鏡子嗎?果然,父親是知道那晚的事情的。我擡頭望着父親,父親的臉上帶着神秘但是親切的笑容,我也忍不住會心的笑了。
月光下,一盞盞的花燈順流而下,漫天燦爛的星光在溪水上泛起銀色的波紋,帶着人們的祝福和心願,飄向傳說中的最黑暗的地方,爲無數的遊魂指明瞭方向,那個從東洋遠道而來的女子,無論你最終是怎樣,我還是很想輕輕的問候一句——盂蘭盆節到了,你,還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