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說的人形,實際上是一個娃娃。
這個娃娃不是棉花填充的,也並非塑料的,更不是橡膠的。
實際上,它只是一團泥巴做成的泥偶。
我小的時候,沒有現在的孩子們一樣有這麼多琳琅滿目的玩具,但是,也確實有一些很有趣的小玩意兒,比如竹葉做成的口哨,花花綠綠的石子兒,當然,我最鍾愛的,還是一個泥塑的人形——那是我五歲前唯一的娃娃。
那個娃娃其實也很小,只有成人的巴掌大,但是卻雕刻的栩栩如生,眉眼也非常清晰,衣着也是相當華麗,娃娃體內的骨架是用一節一節的細小的竹篾結成的,外面均勻的裹着乾透的紅泥,成了娃娃的皮膚,最外面就是那件非常漂亮的苗族服裝,甚至於還帶着不能摘下來的小首飾,由此可見娃娃的做工着實精細的很。
這個娃娃,據說是村裡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蠱女在我滿月的時候,作爲禮物送給我的,在我記事起,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娃娃的時候,內心真的是無比的鐘愛。因此,每次我拿着娃娃的時候,都特別的鐘愛於它,總是把它小心的放在一個小匣子裡,不準任何人去碰,只有自己可以去摸摸,小夥伴們即便是拿東西來誘惑我去把娃娃給借他們玩,我頂多讓他們看看,卻不曾讓他們動過。
有時候阿咪(即阿媽)阿爸外出有事或者很忙,我可以一個人不聲不響的和它玩上半天,我和它講話,和它唱歌,也細聲細氣的給它配音,彷彿它活了一般,總之有它在的日子每天都很開心,一點也不寂寞。
但是有一天,這個娃娃,卻突然消失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家,和它玩了一會後,外面鄰居小孩喊我出去玩,小孩子玩心重記性差,我就把娃娃放到匣子裡,然後連竹門也沒關就跑出去了。
當夕陽的餘暉披到我身上的時候,我纔在阿咪一聲聲的呼喚中跑回家,我牽着阿咪的手,進了家門才發現,娃娃消失了。
苗寨不大,但是每個人彼此也都很熟悉,一般夜不閉門也常有,更何況白天我出門呢?但是當我得知家裡什麼也沒有少,唯獨不見了我的娃娃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才叫真正的“失去後更知道珍貴。”那一晚,我是在悔恨哭泣聲中和阿咪的哄勸下漸漸進入的夢鄉,可是我卻還是聽到了爸媽的對話——
“她給我們這個娃娃,現在看來明擺着是居心不良,現在這個事情終於發生了。”阿爸說,
“我當時也在想,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好心。”阿咪小聲的嘟囔着。
“安心的身子還弱,不過看她現在的情況,好像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阿爸沉默了一會,小聲說。
“那總不能等到出事了才覺得應驗了吧,我就這麼一個女兒......”阿咪的哽咽聲中夾雜着阿爸的嘆息。
“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看安心今天的表現沒什麼異樣,況且,不一定是她拿走的。”
......
阿爸阿咪口中的“她”是誰呢?在我醒來後,我依舊思考着,村子裡一般都是早睡早起,當晨霧還沒有散去,我家的院子裡,那熟悉的鈴聲已經響起——是我搖的小鈴鐺。我看着阿爸在用力的劈柴,那一節節的柴火端端正正的被阿咪拿到伙房,恍惚中,我忽然看到有個人像是從我家門前一閃而過,但是好像進到了院子裡,可是,卻又沒發現什麼形跡。
“阿爸,好像有人......”我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阿爸停下手中的活,走到門前,向外四處張望了一下——
“安心,別太調皮了!”
阿爸顯然認爲我在和他鬧着玩,他搖搖頭繼續劈柴,我覺得無趣,跑到廚房裡找阿咪——她還在爐竈前忙活着,我忽然想起昨晚她和阿爸的對話,就忍不住問了起來——
“阿咪,你們昨晚說的那個“她”是誰?”
“她?什麼?”阿咪看看我,直起身子,臉讓爐火映的紅彤彤的。
“就是昨晚我睡着的時候你們說的那個“她”啊。”
阿咪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慌亂,她看看我,隨即用手抹了一把臉頰上的汗,繼續低頭忙活着,
“阿咪......”
“安心,乖,你的娃娃阿咪會給你找到一個比她更好看的,好不好?”
“那我原來的那個呢?我還是喜歡原來的那個。”
我撅起嘴巴。
“安心乖,原來的那個呢,自己走掉了。”
“爲什麼要走?”我扯扯阿咪的衣角,阿咪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
“因爲......她長大了......”
阿咪停下手中的活,轉頭對我說,我蹲下來,幫着阿咪遞着手中的柴火,心裡不由的一陣奇怪——
“阿咪,我都還沒有長大,她怎麼就長大了啊?”
“安心,因爲你是人嘛......你看我們家的小狗,是不是養了七八年的算是老了呢?”阿咪一本正經的望着我,也是,應該說小動物之類的活得時間都比較短吧,娃娃也很小,所以生命就短,兒時的思維邏輯單純的很,這麼一想,原本沮喪的心情反而消失了,原來那個娃娃是長大了啊。
“爲什麼長大了就不能在我們家了呢?”
阿咪愣住了,小孩子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天性讓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是因爲是大姑娘了就要嫁人了。”阿爸從外面走進來,擦着頭上的汗。
“沒錯,安心長大了也要嫁人!”阿咪笑着摸摸我,我吐了吐舌頭,小臉和阿咪一樣紅紅的,但是,我依舊是看到阿咪的笑容裡隱藏着不能掩飾過去的擔憂,而阿爸,則是陷入了沉思當中一樣。
因爲今天是趕集的日子,吃過早飯,在送阿爸去城裡的路上,我看到對面走過來一個老婆婆,她揹着手,對着迎面走來的我們一家三口打着招呼。
“咪羅阿土,去趕集嗎?”阿咪率先打招呼。
米羅阿土,就是阿土的奶奶的意思,這是苗寨對長輩的尊稱。
“不去,丟了東西,在找呢。”
這是阿土失蹤很久後發生的事情,雖然我那時候還小,但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阿土的失蹤讓他的奶奶蒼老了很多,而阿咪則不准我再去他們家玩。
“丟了什麼?”阿咪驚訝的看着她,
“也沒什麼,就是......”阿土的奶奶說着,忽然湊近了阿咪,兩隻眼睛直直的盯着她,緩緩的開了口——
“就是一盞小燈......”
阿咪倒退了兩步,臉色有點異常,她隨後看了阿爸一眼,阿爸一把抱起我:
“米羅阿土,我先走了,村口還有人等着。”
“好好好,快走,去忙。”米羅阿土說着露出一口被菸葉薰黃的牙齒,爬滿皺紋的臉上帶着些許笑意,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卻讓人感覺心裡一陣緊縮。
那天在把阿爸送到村口的時候,阿咪還緊張的叮囑阿爸帶的東西,感覺好像很多,回家的路上,阿咪都沒有再像往常那樣,任我在她前面到處跑,而是緊緊的抓着我的手,直到進了房門。
“安心,以後少去米羅阿土家啊......”阿咪嚴肅的看着我,異常鄭重的眼神讓我感覺到些許涼意。
那天,我被關在房子裡,我看着窗外玩耍的小夥伴,內心鬱悶極了,我忽然想到昨晚阿爸阿咪的對話,我還不知道那個“她”是誰呢。
忽然,我聽到竹窗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爬到窗臺上,向下望——一個小女孩站在窗外,她穿戴的非常漂亮,我總感覺好像是從哪裡見過她,她不說話,只是對着我笑,我看着她的一身衣服,感覺異常熟悉——
想到了!她的穿戴還有服飾,和我那失蹤的娃娃一模一樣!
有時候,面對某些事物,我們真的反而是越長大才越害怕,那時的我,看到了窗外的小姑娘,竟然第一時間想到了是我的娃娃,但是除了興奮,沒有一絲恐懼感。
“你,是不是我的娃娃?”我扒着窗臺的竹柵欄,問着窗外的女孩,
小女孩點點頭,對我笑着。
“阿咪說你要嫁人了,對嗎?”
小女孩望望我,搖搖頭。
“那你怎麼會離開我家的呢?”
小女孩看看我,舉起手中的東西——是一盞小油燈。
“油燈?難道......”我忽然想到了咪羅阿土。
“這是不是咪羅阿土的小燈?”
“你爲什麼要拿咪羅阿土的東西,偷拿別人的東西不是好孩子!”我對着小女孩叫喊,小女孩看看我,忽然詭異的
笑了,隨後,她竟然拿出一根火柴,向自己身上一劃,火柴燃燒了起來,小姑娘把燃燒的火柴放到小油燈上,油燈也開始燃燒起來......漸漸地,我發覺自己的目光不能離開火苗了,再然後,感覺火苗越來越大,眼前忽然一片紅光,然後就是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當我再次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在一個散發着檀香的地方,我躺着,但是卻動不了。
忽然,眼前一片光亮,我看到了我們傢伙房裡那被燻黑的屋頂,再然後,一雙手,竟然伸了出來,在我看來是非常大的一雙手,將我抱起來後直直的定在了地上——那是剛剛扒在窗外的我。
我怎麼了?我怎麼會有兩個呢?
我想說話,卻開不了口,我想動,也動不了。
我忽然看到,對面的鏡子裡自己的模樣——我竟然變成了那個本來消失的泥偶......
這時,我被那雙手託着,向着更加光亮的地方走去——是外面,院子裡。
那雙手的主人,最終在院子後面的池塘前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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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自己,她冷冷的看着已經變成了泥偶的我,眼睛裡卻忽然透出了冰冷的兇光,年少的我不知道那是自己遭遇危險的徵兆,但是卻也本能的知道害怕。
“安心!”忽然對面傳來了一個聲音,是阿爸!
“安心,你看,阿爸給你帶來了什麼!”我看到阿爸將那個冒牌貨抱了起來,然後把手裡的東西對着她搖了兩下——是一個小麪人。以前看阿咪做過,但是明顯的這個買來的做的更好。
那個安心把小麪人接了過來,拿在手裡,然後看也不再看我,順手一丟——“噗通!”
冰冷的河水浸入我的身體,雖然我此時是一個泥偶,可是我卻能夠感受到那寒氣逼人的河水漸漸浸溼身體的感覺,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在慢慢的溶解,自己在慢慢的消失......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聽到了熟悉的鈴鐺聲,那是我的小鈴鐺,聲音卻是有些嘶啞,隨後,我就像是被矇住了鼻口的人,不能呼吸了......
“安心啊......我的女兒啊......”恍惚中,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我漸漸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躺在冰冷的河水裡,旁邊的那個我還是在冷冷的站着,看着眼前哭泣的阿咪,我發現已經是傍晚了,殘陽如血,映紅了冰冷的河水,河水裡還飄着一件小小的衣服——那不是泥偶的衣服嗎?看來,那個泥偶已經融化了,那麼我也已經死了嗎?
遠處,漸漸走來一個身影——咪羅阿土。
咪羅阿土將白天我見到的那個小燈放在了阿咪的手裡,阿咪停止了哭泣,呆呆的看着小燈,小燈的火光是非常微弱的,但是還是在閃閃發亮。
“唉,你家的女兒,被這個招魂燈給抽走了魂魄,不過你看,燈光還沒有滅,你女兒還是有希望的。”
“咪羅阿土,安心滿月的時候爲什麼要送她這個東西?你明明知道這個泥偶會趁虛而入對不對?要不是鈴鐺的響聲不對,三天之後我家安心就成了孤魂野鬼!”
咪羅阿土搖搖頭,沒有在說什麼,只是留下一句“三天後你就知道了。”漸漸的消失在了傍晚的薄霧裡.......
三天後,我醒了過來,我並不知道這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清楚的知道,這三天,寨子裡面很多小孩普遍都成了癡呆,直至現在想起,才醒悟到他們應該是被一些南洋的黑巫師爲了煉魂吸走了魂魄,而那時我的魂靈被禁錮在冰冷的河水裡,那條河反而是一個陰氣十足的結界,將我隔絕在了那更加危險的外面,代我受過的,就是那個童年最漂亮的小人形小泥偶。
我們常常會對某些人存在着偏見,即便是他是爲你好,你也心存芥蒂,現在回想起我當時對米羅阿土和那個變成我的泥偶的恐懼,總認爲他們會帶來不詳,阿爸阿咪不是也是這麼認爲的嗎?咪羅阿土的招魂燈應該是爲阿土準備的吧,可是阿土不在了,纔給我的嗎?還是當初咪羅阿土送我泥偶的時候,就已經猜出後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如果咪羅阿土有先知,爲什麼沒能保護好阿土呢?這些都已經成爲了迷,唯獨不變的是,此後每當我在繁華的城市櫥窗裡看到精緻的各種各樣的娃娃的時候,我都會想到,他們的體內,是不是也有一個靈魂,在某處悄悄的看着我呢?說實話,有天眼的人,真的能夠看到,那麼,你能看到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