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和蔡襄走了,宅子裡總覺得好似冷清許多。蘇姑娘吃過早飯後,勤快地跑到後院去洗衣服,覃嬸見了,便笑着來端木盆,“四姑娘,以後有髒衣服給我,我來洗就好。”
蘇換緊緊抓住木盆,拼命搖頭,“不不不,覃嬸你歇着。”
覃嬸道,“我們做下人的,自然該做這些,不然襄爺每月發我月例做什麼,再說咱們宅子人少,不比那些大戶人家,來來去去不過幾件衣服,我洗着也不累。”
蘇換還是緊緊巴着木盆,緊張得耳朵都紅了,“不用不用……”
昨晚霍大爺那麼能征善戰,真心將這牀單蹂躪得不成樣子,覃嬸這年紀,必是過來人,還能不明白?啊啊啊,又不是在自己家裡,好羞人。
二人正僵持,蛐蛐突然噔噔噔跑進來,臉色發白,氣喘吁吁道,“四姐姐,覃嬸,不好了,永榮哥的阿婆快要去了,大夫說,熬不過半個時辰了,讓人準備着辦後事。孟先生帶了幾個人,已經趕過去了!”
蘇換啊了一聲,呆住了。
覃嬸面色一變,也不和蘇換爭木盆了,麻利地在圍裙上擦擦手,“卯伯人呢?”
蛐蛐抹着汗說,“卯伯聽着消息,已經趕去幫忙了。襄哥臨行前叮囑過,這次走馬大多人都去了,堂子裡沒什麼人,要是永榮阿婆熬不過了,讓卯伯幫着操持操持,孟先生年紀大了,不能勞累的。”
覃嬸聽着,眼圈就紅了,擡起衣角來,擦了擦眼角,點點頭,“嗯,卯伯做這些是利索的。我回房去換身素衣,這就過去幫忙。”
說完便往自己房裡去。
蘇換傻了,呆呆問,“……那……我是不是也該去幫幫忙……”
蛐蛐背過身去沒說話,他和永榮一個地方來的,多少有些難過,這時眼圈微紅,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覃嬸轉過身來,“四姑娘,若阿婆真熬不住了,要辦白事,堂子裡自會有人幫着操持,你不用幫什麼忙。不過,既然安爺他入了幫,和永榮也算是兄弟,你也該去看看,也算幫安爺表達過心意了。”
蘇換趕緊點頭,覺得覃嬸說得對,人情世故也是識得極清楚的,再說那永榮人不錯的,就他對霍安最和善。
於是回房去換下身上粉裙,穿了素淨的灰青布衣裙,然後慌慌忙忙跟着覃嬸蛐蛐一起去了。
永榮家的路,她還記得,可院子卻已和幾天前不一樣了。
卯伯立在院門口,正和兩個馬幫的人說着話,看見他們來,也只點點頭,沒顧得上招呼。
蘇換微低着頭,亦步亦趨跟在覃嬸身後,看着自己的腳尖走路,只聽蛐蛐恭敬喊了一聲,“孟先生。”
她微擡眼,正好瞟見孟先生從一廂房裡出來,涼涼淡淡地掃她一眼,她趕緊垂下眼。
孟先生略轉頭,聲音低沉對身後一漢子道,“讓人準備着。”
那漢子點點頭,小跑出去了。
蘇換等人側身避讓,待那孟先生不緊不慢走了,才擡腳進了屋。
七月的天本就悶熱,屋子裡瀰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還有些繚繞不去的藥渣滓味。
蘇換屏息斂聲站在覃嬸背後,擡眼看了看,只見窗櫺半開,投進些光在臨窗的牀榻上,前幾日見過的永榮阿婆仍是一身藍布衣褲,閉目躺在牀上無聲無息,整個人乾枯得有如一片薄紙。
她忍不住心驚,難道已經……
蛐蛐輕喊了一聲,“阿婆。”
永榮跪在牀前,頭也沒擡,只悶聲道,“多謝了。蛐蛐,你們先出去。”
覃嬸低低嘆氣,碰了碰蘇換的手,便拉了她要轉身出去。
誰知剛轉身,一個蒼老暗啞的聲音,微弱地響起,“……阿榮……”
覃嬸又轉身看去。蘇換鬆了一口氣,原來那阿婆還活着,轉身一看,只見永榮急忙擡起頭來,去握他阿婆如同枯枝一般的手。
永榮阿婆睜開渾濁的眼,發灰的眼珠呆滯地轉動了一下,猛然看到站在覃嬸身旁的蘇換,停了片刻,倏然烏紫的嘴脣抖起來,枯手也掙扎着要擡起來,“……”
蘇換被她看得心驚肉跳,抓了覃嬸的衣袖往後躲。啊啊啊,阿婆咱們素不相識,你不要用這麼駭人的目光看我好不好?我馬上出去好不好?
永榮順着他阿婆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去,紅着眼圈,柔柔和他阿婆說,“阿婆,你還記得白糖糕嗎?就是這位姑娘給做的。”
永榮阿婆抖了半天嘴皮,竟然嘴脣一扯,露出一個奇怪的枯瘦的笑容,“阿榮……你……娶到媳婦了……”
永榮一怔。
蘇換一震。
啊啊啊,阿婆你搞錯了,我是別人的媳婦!
覃嬸和蛐蛐也呆了呆,面面相覷,沒話說。
蘇換輕咳一聲,硬着頭皮說,“阿……阿婆,我不……”
不想,永榮卻打斷了她的話,他看着她阿婆,柔聲道,“嗯,阿婆,你放心,我娶到媳婦了。”
蘇換張着嘴,目瞪口呆,猶如雷劈。
這這這是鬧哪樣?她是來探老人家的,不是來客串別人媳婦的好不好?
於是她急得去扯覃嬸衣袖,低低道,“我我我……我先出去了……”
“孫媳……婦……來……”
蘇換剛轉身,那老人家微弱的聲音又響起來,彷彿一條細絲,隨時都會斷去。
蛐蛐撓撓頭,不曉得該怎麼辦。覃嬸低聲道,“四姑娘,你看……”
蘇換着急地轉過身,低低道,“覃嬸這不能亂裝的,我是有夫家的。”
正急着,一個人忽然杵在她面前,擡頭一看,是永榮。
永榮似不大好意思看她,半垂着眼眸,遲疑了一下,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四……四姑娘,你能不能……我知道這是不好的,可我阿婆實在……熬不過去了……”
他說到末,聲音微有哽咽,眼皮發紅,一直不敢擡眼看她,像個侷促不安的孩子。
蘇換急得冒汗。
不是她不幫啊,是不能幫啊,萬一傳出去怎麼了得,她是有夫家的啊。
覃嬸擡手抹抹眼角,也不好說話。
蛐蛐忽然嘆口氣,“四姐姐,阿婆就要走了,你就當做個好事積德吧。原來阿婆還是放不下這事。”
永榮耷着頭轉身。
蘇換鎮定鎮定,四處看了一眼,賊兮兮低聲道,“蛐蛐,你們別告訴人啊,別讓人進來啊。”
永榮猛回頭,眼中有抹亮色。
蛐蛐趕緊道,“我和覃嬸明白的。”
於是蘇換硬着頭皮,和永榮一起走到牀邊去,坐在牀前圓木凳上,輕喊了聲,“阿婆。”
永榮阿婆發灰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又一笑,眼角有一點點淚光,“……我們……阿榮也……娶……媳婦了……”
蘇換抖了一下,正不曉得該怎麼裝下去,覃嬸的聲音驀然在身後響起,“對,阿婆,永榮他有媳婦了,你放心好了。”
蘇換一轉頭,一杯涼茶塞到她手裡,覃嬸柔聲道,“阿婆,你也喝到孫媳婦茶了。”
這這這……
蘇換捧着涼茶的手都在抖,還敬茶吶?演戲演全套啊?
可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那永榮蹲在一旁,滿面哀切地看着她,那永榮阿婆躺在牀上,滿面喜悅地看着她,以致於讓死灰的面目,也多了一絲光彩。
這忍不住讓蘇換想起一個詞,迴光返照。
於是她狠狠心,捧了茶,顫巍巍地將茶遞給了永榮阿婆,“阿婆,您用茶。”
永榮急忙扶起他阿婆,接過蘇換手裡的茶,喂到阿婆脣邊。
阿婆笑了笑,嘴皮蠕動一下,只沾了一點點茶水,便緩緩合上了眼,一隻枯手耷落在牀邊,嚇得蘇換一跳,跳起來後退兩步,躲了覃嬸背後去,結結巴巴道,“怎……怎麼……我做得不對?”
永榮阿婆,終究是走了,面目十分安詳。
蘇換走出這屋子時,深深吸了一口氣,白晃晃的日頭照得她頭暈,剛纔似夢一樣,她站在門邊,看見不少人從院門外疾步走進來,蛐蛐在喊,“阿婆走了。”
所有人似乎都忙起來。
覃嬸不見了蹤影,蛐蛐也不見了蹤影,蘇換在這一派忙亂中,只覺得個個面目陌生,她往後站了站,立在屋檐下有些手足無措,生怕有半絲做得不對,落了人話柄,讓大家往後嘲笑霍安,於是只好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盯着自己的鞋尖尖。
許是因爲有準備,小院裡很快設起了靈堂,柏樹枝撐起的靈堂架子上,掛了一匹一匹的寬白布,搭成拱形的通道,從門外一直延伸到院裡,在這悶熱的七月天裡,顯得白慘慘死沉沉。
也不知站了多久,兩腿都發麻了,終於蛐蛐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四姐姐,我先送你回去吧。按我們家鄉的風俗,是得守靈三日三夜的,這幾日我都留在這裡陪永榮哥。”
蘇換擡頭道,“覃嬸呢?”
蛐蛐說,“哦,她帶着幾個嬸子,正幫阿婆換壽衣。”
他四處瞅了瞅,低聲說,“四姐姐,你別擔心,知道的就我和覃嬸,覃嬸是懂規矩知深淺的,嘴也嚴實,我也是經得住考驗的,所以你放心。再說,又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你是個講義氣的人。”
蘇換糾結道,“你你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這裡離家不算遠,過兩條大街就到了,我認得路,白日裡大街上那麼多人,不礙事的。”
蛐蛐正猶豫,忽然有人大喊,“蛐蛐,蛐蛐,快來搭個手。”
蘇換趕緊道,“你去你去,我先回去了,沒事兒。”
蛐蛐想了想,也覺得青天白日不會出什麼事,於是抽出一串銅鑰匙遞給蘇換,“四姐姐,你當心。”
蘇換點點頭,接過銅鑰匙,轉身便走。
走在大街上,她也很自覺,沒有東張西望,一心往家裡走。這裡對她來說,還人生地不熟,霍安又不在身邊,她得低調。
回到蔡宅,到處空蕩蕩的,她於是把達達小二放出來,在院子裡蹦躂,自己發了會兒呆,好心地勸慰自己,其實蛐蛐說得對,又不是做了虧心事,永榮阿婆辭世時面目安詳,也算她積了小小一件功德,放寬心放寬心,人家又不是真要她做媳婦。
這麼一想,她也就不糾結了,跑去後院,勤快地洗衣服。
中午胡亂吃了些飯菜,下午時天卻陰了。
蘇換伸頭去看天上那越來越重的烏雲,覺得不大好,可能要下暴雨,於是有些憂心遠出的霍安他們,想了想,又擔心蛐蛐他們。
快黃昏時,果然下大雨了。
蘇換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拿了繃子來,心不在焉地繡鞋面子,只覺得外面風大雨大,整個宅子空蕩蕩的好孤清,還好有達達和小二陪她。
繡了一會兒,卯伯覃嬸他們就回來了,她聽到響動,急忙跑出去看,卻見蛐蛐也回來了,一身淋得溼透。
她忍不住吃驚道,“蛐蛐,你怎麼也回來了?”
卯伯和覃嬸和她打了招呼,折回各自屋裡去換衣服,蛐蛐抹着臉上雨水走過來說,“永榮哥說,不用陪他守靈,讓我們趕緊回來,你一個人在家會怕的。”
蘇換道,“我不怕我不怕。嗯你永榮哥還好吧?”
蛐蛐點點頭,“阿婆病很久了,想來永榮哥心裡也是有準備的。再說,四姐姐你今天圓了阿婆的心願……”
蘇換趕緊咳一聲,“蛐蛐,這不算了不得的事,別提了。”
蛐蛐看着她,正正經經道,“永榮哥讓我和你說,這個人情他記着的,讓四姐姐你放心,不會有人再提起。”
蘇換點點頭,“快回房去換衣服,廚房裡熱着水,自己去提回屋裡洗個澡,當心着涼。”
蛐蛐點點頭跑了。
蘇換仰頭看着黑漆漆的雨夜,心裡想,不曉得霍安他們怎麼樣了。
正如蘇換所擔心的一樣,蔡襄霍安他們因爲這鬼天氣,很糾結很抑鬱。
白天還明晃晃的日頭,黃昏時卻噼裡啪啦下起了暴雨,關鍵是這暴雨還沒完沒了,一直下到天黑盡,還沒有停下的勢頭。
因爲押運了十車茶葉,走得也比平日慢,差不多都快到戌時了,纔在一個小村莊子裡找到落腳處。
原本走馬時露宿荒郊野外是常事,可這次因爲順帶走貨,還走的是矜貴的上好茶葉,又逢着下大雨,露宿荒野自然是不好的,就算有厚厚的油牛皮篷子嚴嚴實實遮着茶葉,蔡襄也擔心風雨太大溼了茶葉,所以問了問路,跑去敲開那小村莊村長家,打算和老村長商量商量,付些銀錢,讓他們借個地落腳,只要能存貨就行。
老村長立在院門口,想了想說,“其實咱們莊子裡有個空宅子,倒是可以借你們歇一歇,可那宅子荒廢許多年了。”
蔡襄高興道,“沒人正好吶,只要存着這十車茶葉就好,咱們人不怕淋雨的,隨便哪裡都能歇歇。老爺子,您就成全成全,借個寶地兒可好?”
老村長捻着鬍鬚嘆氣,“我也曉得你們馬幫的走南闖北不容易,可那地兒不是寶地兒,是個鬼地兒啊。”
正在一旁湊熱鬧的曹風一聽,驚奇道,“喲,這世道還有鬼鬧啊?”
蔡襄用手肘子頂他一下,曹風揉着胸口閉上了嘴。
於是蔡襄滿不在乎地一笑,“老爺子你瞅瞅,咱們三四十條漢子,陽氣那是重得不得了,有鬼什麼的,正好陰陽調和,給他們去去火,沒事兒,你就帶我們去那宅子吧。”
曹風又湊熱鬧,“就是就是,老爺子,說不準我們還能幫你們捉鬼呢,哈哈哈。”
老村長見他們渾不在意,於是點頭應了。
蔡襄進去借地兒時,霍安和阿丘就領了長長的隊伍,守在村口等消息。天還下着雨,一行人都披了蓑衣斗笠,騎在馬上等。
天黑漆漆的,因爲下雨,馬車車把頭掛着的桐油紗燈沒法點,就只好這麼黑着等。
黑暗裡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阿丘暗自嘀嘀咕咕,“走貨就算了,怎麼還走個病癆子啊,真麻煩。”
霍安聽着他這話,也忍不住想,那胡姓客商也是,自己不押貨,倒讓個咳咳晃晃的病癆子賬房先生,跟着他們一起押貨。
那晚在祥慶樓談生意,白慶薰見他出去小解,也屁顛顛跟着去小解,兩個男人一起小解時,白少爺慢悠悠說話了,“霍安吶,你第一次走馬,凡事當心些。”
霍安扭過頭去看他,一臉有話你直說的表情。
果然,白少爺笑眯眯開口了,“其實也沒什麼,是這樣的,我爹在世時,就和胡老闆有生意往來,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胡老闆這次有事在身,還得南下,不能押貨,他家那賬房明先生又是個病身子,這一路上勞煩你多照顧些。”
想到這裡,他額角有些微跳,也不曉得遇上這白少爺,到底是緣還是劫。
正想着,曹風跑回來了,招呼着大家進村去。
------題外話------
姐這個星期要一邊碼字一邊培訓,老紙好吐血,姐不安寧,蘇女王兩口子也不要想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