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風時間。
我抱着畫夾循舊路溜出……
辦完正事。我與“春茶家”漂亮的女店長揮手告別,轉身即狠撞上一面光潔的玻璃牆——“嘭!”突如起來的轟然巨響驚擾牆裡頭的人們,他們個個瞪圓雙眼,拍撫胸口,一臉驚魂未定。發現事實真相後,又忍不住噴笑。
我尷尬不已,朝裡頭的人躬身道歉,並終於找到正確的門。
鑽出門後沒走兩步。聽到身後有人喊:“小姐,你的畫掉了!”我回頭,見一位年輕男士追至我面前,將手中的幾張畫作遞給我。
確實是我掉的。“謝謝您!”看來,剛纔那一撞,不僅是撞疼額頭……
“你不記得我了?”突然,對方這樣說。
聞言,我心頭猛一震。
——這麼巧,眼前這位,也是被我忘掉的故人之一?所以,在千里之外的他鄉要上演相認的戲碼嗎?
“我每週都會送花材去律家,我以爲你對我會有印象……”
我:“……張老師?”
當時,他的同行者似乎這樣叫他。
“是我!”見我認出他,他的表情立刻輕鬆起來,“張濟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濟帆,你叫我名字就好。”
——不是被我遺忘的故人就好。
我未搭腔,他繼續:“你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延遲了片刻:“牧雪州。蘇武牧羊到雪州。”爲了配合他的句式,我胡編亂造。他似乎並不介意,反而開懷大笑。
“那我叫你雪州吧。原來‘春茶家’新換的海報是你的作品。你畫得真好,我很喜歡!”
“謝謝。”
“你手上拿的是你的畫本嗎?我能不能看?”他盯着我的手中的練習冊說。
——他和律照川是認識的。如果我拒絕,他會不會跑去和律照川告狀……
我用雙手將本子遞上。他一愣,恭敬接過。
“去我店裡坐坐吧,還可以喝杯茶。”張濟帆指着身側的玻璃門說到。
我一看,正是我剛撞牆的那家!
正要拒絕,有人推開花店的玻璃門,狂野張揚的樂聲從門縫中涌出——
“吉姆·莫里森?”一個名字從我嘴裡蹦出。
“是。”
張濟帆與我同時訝然。
“有的人將他奉爲樂界圭臬,有的人批他太過造作……沒想到你也喜歡,難得遇到知音。”張濟帆補了一句。
——我可不知道我喜不喜歡……
我訝異的是,我在鯉城從未接觸過吉姆·莫里森的音樂。此刻,我竟然知道這音樂的作者,還準確說出他的名字!
“這裡太曬了,我們進屋坐會兒吧。”張濟帆再次發出邀約。
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
我在稍高一層的休息區察看四周。這裡是一間花店。這間花店與鯉城……不,與我認知裡的花店不同。沒有擁躉到無法呼吸的鮮花,沒有混雜後強勢的花香。擁有長長花莖的花材有序地舒展在白色大瓷瓶中。花材品種雖不多,但每種皆爲上品。臨窗區還擺有一張長桌,幾對小情侶正在老師的帶領下拿着剪刀學習如何扎一把漂亮的花束,他們時而交首竊竊,時而互拍嬌笑,氣氛很是融洽。
狡黠而曖昧的吉姆·莫里森盤旋在場地上空。我發現播放它的是一部模樣偏復古的臺式音箱。或許是怕驚擾旁人,店家將樂聲調得很低,於是,本應是狂風驟雨的怒海狂波被壓抑成了細語呢喃,然而,恰是這般剋制壓抑,這首樂曲有了迷離的魅惑感,令人心悸。
或許,我的過去,也曾摻雜過這樣的心悸……
張濟帆端着茶盤迴來,他在將其中一杯紅茶與一碟小餅乾輕輕放在我面前,施然坐我對面,捧着我的練習冊仔細看。溫暖慰貼。
我捧起茶杯,看茶色鮮亮剔透。輕輕喝了一口,好喝!
我捏起一塊小餅乾……
“這是什麼?”張濟帆突然問。
我立即放下餅乾,探頭看了眼,解釋:“冬葵,有天然的鮮味。嫩的時候掐一把,切細了,煮湯、清炒都好吃,《長歌行》裡‘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國風·豳風·七月》裡的‘七月亨葵及菽。’說的都是它!我最喜歡用用熟米湯來煮冬葵,白湯裡沉浮清亮的綠,好看又好喝。”
“哦。”他露出恍然的表情。
我繼續塞餅乾入口……
“那這個呢?”
我一滯,重複着之前的動作:“隼人瓜,瓜形如掌,也有人叫佛手瓜,可清炒,可生吃,味清甜。它可算是堅強不屈的代表,頭年種下結完果枯萎後,次年春風一吹,它邊甦醒繼續開花結果。而且,產量還高,種一株它可供幾家吃呢。”
“這個呢?”
“萱草,採下曬成幹儲存。吃時先用熱水焯一遍,切斷炒肉片或者燉湯……”我頓住,遲疑,“這些,你應該都認識吧!”
他笑而不答。
練習冊看上去很厚,其實很快就翻完了。看着看着,張濟帆突然“噗嗤”笑出聲。我再次探頭。練習本的最後,不是畫,而是我密密麻麻抄寫的這條街所有店家的聯繫方式。此外還有一句我誠摯的呼喚:“拜託,給我一份工作吧!爲此,我願意不吃肉一個月,一個月不夠的話,兩個月!”
見我一臉窘迫,張濟帆立刻道歉:“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接回練習冊並起身,“謝謝你的招待。我得走了。”
張濟帆:“雪州,我們想做一本宣傳畫冊,需要畫一些插畫,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我驚住,緩緩回坐沙發裡。
這可是,工作邀約!
原本,張濟帆還想再說幾句。花店門上的鈴鐺被撞響,他扭頭看了眼來客後抱歉道:“雪州,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哦。”張濟帆離開後,我坐原地等待。然後,鈴鐺再次被撞響,我擡頭,見看律照川舉着手機邊說話邊推門。在看清他臉的同時,我飛竄而起,立即繞到沙發後蹲下。我貼緊牆,儘量蜷縮身體,生怕被來人發現。
——可是,我爲什麼要躲?
我聽到律照川斷續說着:“……既是工作上的事就在公司說就行,沒必要來我家……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蘇惟寧,你少虛僞,你那挑剔的味蕾,連星級廚師都不入你眼,你會惦記我們家羅姨的手藝!”
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也往這方休息區來了!
“你爲什麼要打聽她……打住!我不希望從你口中再聽見姐姐這個稱呼,她不是!”
在說我?
愣神間,律照川的身影徹底出現在我面前。他正舉手拿架上的書冊,似察覺到有異而側頭,他的視線正與躲在沙發後的我相撞……
他頓時愣住了,我也呆了。
許久,我揚起手:“嗨。好巧。”
律照川挑眉:“……不說了,我抓到了個意圖不軌之人。”
我:“……”
他摁滅電話,盯着縮頭縮腦的我:“別縮了,再縮你也長不出殼。雖然你們是同一物種。”
我不再躲躲藏藏,起身走到沙發前。
律照川:“你怎麼在這裡。”
“買花!”
“那你躲什麼!”
“不是躲,我是……撿筆。”我快速亮一下手中的筆,撿起茶几上的畫本,抱在懷裡,而後宣告,“……我要回去了。”
此刻,我已顧不得向張濟帆道別,拔腿往外衝。律照川伸手將我拖回原地。他坦然:“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
“你不是剛來的嗎……”
看他眉頭一蹙,我不再多言。
日光烈烈,我們在沿樹蔭而行。一路彼此沉默無言。我亦然覺得奇怪。我與律照川,居然有並肩共行之時,雖稱不上和諧友愛,至少不再劍拔弩張。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個信封遞給他。
“什麼東西?”他疑惑接過,捏開信封口瞄了一眼後,“幹嗎要給我現金?”
“賠你的。”我說。見他一臉難解,我又提醒,“之前,我弄壞你的汽車模型。”
“……”
“我知道這些還不夠,我會……”
他飛快打斷我的話:“你哪來的錢?偷的?”
我深呼吸,再次深呼吸。
我並非爲了玩才偷溜出門的,我只是希望能在附近找到份合適我的工作。我留心街邊小店貼出的招聘廣告,並上門應聘……
但是——“對不起,我們想招個有相關工作經驗的。”“對不起,我們希望招個有相關特長。”
要有專業,要有特長……
我被拒絕了無數次。直到我發現這條街道所有店面的促銷海報都是白底黑字,便硬着頭皮開始推銷自己的“專長”——量身設計手繪海報,僅此一份,絕無雷同!
奮鬥幾日後,我的厚臉皮終於有了回報,‘春茶家’最先答應試試。我興奮極了,用心設計並畫了‘春茶家’的海報,雖中間因病耽擱了些時日,總算是圓滿完成任務。之後,‘春茶家’美麗的女店長將我介紹她的朋友,她們也想訂製手繪海報……
總而言之,我這麼辛苦賺到的稿費,他居然說我是偷的!
聽完我的解釋。
律照川淡淡一句:“好久沒有看到現金了。還挺親切。”
我:“……”
他將信封揣懷,一字一句說得清晰:“你的確欠我不少。我會給你機會讓你一點一點慢慢還給我。”
“知道了。”我回答,想到什麼我又補上,“那你得給我賬單!還有收據!”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