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濟帆的話在我心中並非一點漣漪不泛。只是,要我用自己這副不夠機靈的腦袋去理解律照川——我自詡沒這本事。
而眼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約了蘇惟寧。
在有關尋找記憶這件事上,我總結得出規律:我的每次“想起”,都是由過去的某件事物觸發而成的。
比如,與葉椿聊過後,我抽空去了一趟我的大學。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在本城大學唸的書。大學不遠,換一趟公車就能到。我遊繞校園,雙腳明明是踏在平實的地上,卻覺得穿行在夢裡,恍惚、不確定的感覺貫徹始終。
即便來前已做了心理建設,卻仍感忐忑。如偷竊時間的小偷心懷惴惴。暗自期待有人可以認得我,又怕有人真的認得我。走着走着,撞見一棵樹,樹幹粗壯,枝杈恰恰在二樓窗戶的位置,我立即便認出來,那是我夢裡的樹。頓然想起了夜奔的緊張與痛快。我的夢與現實完美重疊了。
我食髓知味,此後不斷嘗試。即便,我前幾次想起僅是碰巧,我也要努力增加“碰巧”出現的概率。於是,我盡我所能接觸更多有關過去的人、事、物。我堅定自己一定能夠完整想起從前。
我與蘇惟寧約在了一家中餐廳見面。訂好時間後,我們並分頭前往,我抵達時,發現蘇惟寧已在座位上等我,他擡手示意:“姐姐,我在這裡。”
我:“我好久都沒有見你了。”
“姐姐,這是你第一次約我出來。以前,都是我去找姐姐。”
“你怎麼都不來律家了。”以前他拜訪的次數較爲頻繁,如今我很久不見其蹤影了。
“照川不准我去你們家。”
“爲什麼?”
蘇惟寧沒有迴應我,他翻閱菜單:“姐姐請客,我要好好吃!”
麪包烤得鬆軟,栗子搭配紅燒肉恰好處。一道改良過的烤片鴨,鴨皮脆香而不膩。
“惟寧,你是管理學院的吧。”即便在用餐時分,我也不忘任務。我掏出我的小本本,邊問問題,邊記錄。
“是。”
“我是人文院的。管理學院和人文院相隔那麼遠,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呀?”關於人文院系的事情都是葉椿告訴我的。
蘇惟寧放了筷子,舉杯喝水,仔細回想。
“我是在‘修羅宴場’上認識你的。”
我捕捉到了一個完全新鮮的詞:“修羅宴場?那是什麼?”
“先把自己當蠱養,養好了,等到固定日子放出來咬大家一臉血的地方,一般約在霖山會所。我們把這定期一會的聚會稱爲‘修羅宴場’。”
我思忖,並想象畫面——一羣人亮出獠牙,互相撕咬,血漿噴出,紅肉橫飛,完全殺紅了眼!
我有點接受不良:“你們是吸血鬼嗎?”
“就是專注鬥嘴攀比,每個人都在爭當‘別家的孩子’的地方!”
我終於懂了。是全員需炫耀自己的地方。難怪叫修羅宴場了。
“我就是在那個場合認識你的。”
“我也是去撕咬別人的?”
“呃……差不多,不過,你不是炫耀,你是來——砸場子的!”
我好奇:“我做了什麼?”
蘇惟寧聊興高漲:“當時,你抱着成箱的啤酒,穿着服務生的制服短裙,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你二話不說,先將茶几上的東西掃落一空,再在桌上擺了個這麼大的桶——”蘇惟寧比了個椰子大小的圈,“然後啪啪啪啪將啤酒蓋起了,抓起啤酒瓶就往桶裡倒酒,不一會兒就倒滿了,大家還以爲哪位推銷啤酒員,風格這麼特別,是要強買強賣嗎……你猜猜你做了什麼?”
我真聽得入神。蘇惟寧突然開始智力測驗。
我:“捧起來……倒在了律照川頭上!”
“不,是捧起來,一口氣全部喝掉!“
“我?”我驚愕不已。我當然知道自己能喝一點,但絕沒有捧桶豪飲的勇氣。我這是砸場子還是送死啊。
蘇惟寧詭譎一笑,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他突然剎車:“哎……不說了。”
“啊!爲什麼不說了?不要不說了,告訴我吧……”我連連在他的碗裡夾菜。希望他不要吝嗇自己的記憶。祈求其如實相告。
“反正,你讓律照川顏面掃地,我第一次見到這麼不給他面子的人!我真的很敬佩姐姐你這無畏的勇氣。”蘇惟寧想了想,對我豎起了一對大拇指。
是無知的力量推動我前行呀。我想。
蘇惟寧捧住我的手,重重握了握:“我自始至終都是站在姐姐身邊的。”
“謝謝!”我給他多夾兩筷子的菜。
之後的事情,因爲蘇惟寧咬緊牙關不再吐露細節,我也追問不得果,也只能罷休。我還怕自己問多了,他起疑心,所以只能將我的“採訪”暫告完結。
別過蘇惟寧,我回家。剛進屋,羅姨便招手讓我前去,我便尾隨她進了廚房。我坐廚房一簡易餐檯前等待,稍等了片刻,羅姨爲我端來一碗藥湯,藥湯剛從燉盅中倒出,飄着嫋嫋白煙,羅姨示意我將湯藥喝掉。
“這是什麼湯。”
“對你的身體好的。我熬了三小時的,裡頭有白果、黃芪、茯苓……”
我一聞湯藥氣味,驚異發現,這湯和昨天律照川逼我喝的湯藥一模一樣。
“這是律照川的藥吧。”我脫口而出。
“少爺?這藥方子確實是少爺尋來的,是潤心肺的方子。”
我心潮輕漾,微波不知何蹤。我吹溫藥湯,牛飲而下,羅姨從旁提醒:“啊呀,小心燙。”喝完湯藥,我嘴裡立刻被塞了兩顆蜜棗。由於距晚餐時間還早,羅姨催我回房休息。我來來回回跑了一天,確實疲累無比。進屋便斜躺牀上,扯被閉眼。
“當時,你穿着推銷啤酒的制服……”蘇惟寧的聲音在我耳邊重複想起。
那制服是藍白相間,模仿的水手服,裙子是藍色的百褶裙,裙子很短……
我驚而睜眼。我怎麼知道?電閃雷鳴般地,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想起了,我灌完酒之後的所有事情——
我抱着啤酒,無懼無畏踢開了包廂的門,黑色皮沙發上圍坐一衆人齊齊看我。我一眼就發現了我要找的人。律照川端坐最中央,唯有他不曾擡眼。
我抱着一箱子的啤酒張狂侵入,倒酒,捧桶痛飲。現場有人開始語氣輕浮:“幾天不見,這裡推銷酒換新手法啦,這手法再新鮮也不如人新鮮哪。”說着那人上來,想拽我的胳膊,我躲開了,並直接挑明來由:“我是來找律照川的。”
我尋找的對象此時正端坐沙發,沉默地斜着眼看我。
我冷靜而緩慢地問道:“律照川,我再問你一遍,你欠我們的錢是不打算還了?”
律照川不屑別臉,從鼻尖噴出一聲冷嘲:“神經病。”
“既然這樣的話,你肉償吧!”
我說完,便朝他撲去,我勾住他的後腦勺,嘟起嘴照着他的脣面就壓了上去。我的突然襲擊令他徹底驚呆了不知反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我力氣也不小,他幾次推搡未果後,徹底動了怒,我胸前猛被一摔,我重重跌出去。
旁邊的人毫不客氣地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律照川刷白了臉,胸膛起伏,氣息不穩。他因極度羞憤而憤恨瞪我,他抓起茶几上的杯瓶砸在地上,抄起碎片朝我而來,我尚未起身,他一把將我推回到地上,分開雙膝騎坐在我身上,他將玻璃的銳鋒靠向我的喉嚨,壓住我喉間的血管。
“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我無畏回看他,用手背揉嘴:“我們兩清了。不過,這麼貴的吻體驗卻不佳,律照川,你服務不到位啊。”
……
“啊啊啊啊……”我扶着腦袋尖叫起來。
我徹底想起來了。
我、我、我真幹過這種事情。
我還清晰回憶起他被我壓制沙發之上,強行奪吻時他眼中風雲變幻,眼底翻滾震驚、詫異、尷尬、氣怒……
天哪,我是何等地自大狂妄,當着他衆多敵手之面狠狠“蹂躪”他之後,還擺出嫌髒的作態……
我甚至還想起,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我居然有了御風飛行的快感。
難怪我要喝酒哇……
這時,我擺着牀頭的手機猛然森然抖動。看到屏幕上的字我整個人直接從牀上摔到地上,額間流淌汗滴。
——是律照川……
我將電話埋在被子裡。再用枕頭蓋住。“我沒有聽見。”
或許是因爲我沒有接電話的緣故,律照川的的來電不斷響起,到最後竟有了連環奪命的意味。
我索性關上房門出去。剛出房門就看到律照川坐長廊邊上,百無聊賴地點着重撥鍵。我扭身往反方向。身後立即傳來他的聲音:“你站住。”
我是一尊缺乏機油潤滑,全身零件都生鏽的機器,非常艱難才側個臉。
律照川已經飄到我面前,他舉着手機冷聲質問:“爲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沒有聽見。”
“不對,你聽見了。第一個電話你是拒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脣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