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長時間遺忘的過往歲月裡,我與律照川有過幾次爲數不多的接觸。
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竟對這幾次記憶如此深刻。深刻到我可以清晰想起那天日光的溫度,想起自己呼吸的頻率。
他借我的外套洗淨後,一直裝在一隻紙袋裡,我將紙袋擱在書桌之上。外套是一定要還的,只是苦於沒合適的機會,畢竟,我和他是學校裡一對知名的死對頭。我大大咧咧去他的“地盤‘還他外套,很不妥。
紙袋很大,霸佔了大半個書桌,加之裡頭裝着男裝,顯得尤其突兀。當小羽好奇地提起袋子詢問“這是什麼”時,我立刻上去將袋口掩了,反問她:“你的文學作業完成了嗎?”她立即尖叫着跑掉了。我將紙袋放進衣櫃深處。如何平靜無波地將這件事情完滿的結束是我首要考慮的事情。
我從某位可靠的線人處打聽到,週六,在學院主樓的梯教裡舉行一場“考研經驗分享會”,一位考研成功的學長回學校給準備考研的學生傳授考研經驗,全年段自願報名。
線人告訴我,律照川也會去。
我想這是還他外套的好時機!
屆時,我可以自然混入,待散場的時候還給他。
週六那天,我久違地穿了裙子,還把頭髮編成了小辮子。對着鏡子,我甩了甩臉兩邊的髮辮,覺得好奇怪。
提着紙袋,我早早到了會場,並且搶了教室後排的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同學們三三倆倆到來,漸漸的,大梯教裡坐滿了人。就是沒有律照川。
積極分享經驗的熱情的學長說了什麼我完全記不住,我的注意力也不在上面。我不斷在大會場裡搜索律照川的身影。每次中場有新同學進來,我就立刻扭頭看。可惜,都不是他。
很快,分享會就結束了。律照川始終沒有露臉。我不由地想,我的信息源完全不靠譜嘛。
悻悻提衣回去。經過圖書館前時,聽到一聲疑慮:“路真羽?”聽有人喊妹妹的名字,我立即循聲而望,見到律照川和一位男生正站在圖書館的前面。見我駐足,他們朝着我走來,他們剛在我面前站定。
律照川身邊的大男孩驚喜:“呀,這位姐姐是之前見過的啤酒……”
“是她的妹妹。”律照川迅速說道,“她們是同胞姐妹。”
我立即欠身致意,然後將袋子塞到律照川手中。
“你怎麼都不說話。害羞?”
害羞?我不是害羞。我與妹妹口音差距很巨大。我怕露餡。
律照川接着袋子,掃了眼袋子,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哦~”突然,他端正臉,仔仔細細地瞧我的臉,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悄然退後了幾步,律照川突然“噗嗤”笑出聲。
他居然在笑……
我太意外了!
“你們女生流行這種辮子嗎?”他問。
“什麼?”
“就是,看上去就像是笨手笨腳的人編的辮子。”律照川直言不諱。
我臉一紅。
原以爲,上了大學我就無需再過拳腳江湖的日子了,爲了告別過去,我開始留頭髮,就簡單的扎馬尾也是好不容易纔學會的。我做不來細緻的活,但沒想到,自己不細緻到別人一看就能拆穿。被人當面拆穿還是挺尷尬的。我連忙將髮圈拔掉,將髮辮散開。
也沒別的事,我當即向他們揮手告別。
“等一下。”律照川喊住我,然後他原來提在手裡的紙箱子交給我,“你給我一個紙袋,我給你一個紙箱,很公平。”
紙箱有點沉。
我得雙手抱着。
“是什麼?”
“你不是說肩膀疼嗎?這裡有個錘肩的儀器,別人給的,我留着也沒用,給你了。”
“我肩不疼啊……”我下意識回答。
“嗯?”他揚眉,銳利的目光朝我射來,“是你說要的!”
呃,我突然想起,我現在是小羽,這是給小羽的!他們倆,已經交好到可以互相送禮物的程度了!
“快接着,我手痠。”律照川說。
怕被拆穿,我連忙接過禮物。
再次朝他道別,我步履沉重地跑了。
再待下去,我真的就要徹底敗露了。
過了許久,我聽到身後滿是笑意的一聲:“再見……路真羽。”
我沒敢回頭。
上次撞見,他認錯了人,並非我的錯。但這次,我卻是別有用心地刻意讓他延續了上次的誤會。
我希望不要節外生枝,安安靜靜地把外套還掉。
如今想來,我錯了。
真的做錯了。
春假結束後,恢復上班後的首個週末,我收到了小羽在旅行地給我寄來的包裹。
她一直在路上,一站接着一站。她的旅行似乎沒有終點。她的網絡時有時無,時上時斷。如果,她不主動和我聯繫的話,我是找不到她的。
初八那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姐。我是小羽。”是小羽的聲音,準確無誤。
“小羽!”我驚呼出聲。
或許,她身處空曠之地,話筒中傳來兇猛咆哮的風聲。我起身,走到窗邊,企圖增強通訊信號,以便聽清她說話的聲音。
“你現在在哪裡?”我忍不住擡高音量。
“雲巖雪山。”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裡好冷,也好美。雪山連綿起伏,就如雪象馳原。大自然如此偉大豪邁,襯托着人類真是渺小。那些苟且在深邃的大自然面前,真是什麼都不算。偏偏,渺小的人類一直在爲了一己私慾能做出各種骯髒的事。”
“小羽,你怎麼了?”我小心問。
我在書上讀到,如果心無限接近自然將會得到近乎神諭的領悟。我所認知的妹妹不像是會說出這番感悟的人。難道,小羽就是爲了獲得這番頓悟才踏上旅途的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你再也不用怕林暄妍了,她不可能再指使你做任何事情了。”我柔聲說着。
“姐姐。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雪山腳下有間郵局,下山之後,我就將包裹寄出。這份禮物,它遲到了好多年,我沒有勇氣當面給你,所以就寄給你了。姐姐,我愛你。”
說完,她就將電話掛了。
今日從快遞員手中接過包裹,我想只包裹應該就是小羽所說的禮物了。
回到屋子裡,我小心拆開包裹。小羽寄給我一個紅色的禮盒,盒子上還有紅色的蝴蝶結。掀開盒蓋,盒子裡是一團粉紅色的柔軟紙團,紙團上竟鄭重放着一盤dv帶。
這種帶子我知道,就是以前我和葉椿使用的那種規格的dv帶。正好,家裡有現成的播放工具。我搬出攝像機,連上電源,將帶子推入機器。
“咳咳……”屏幕閃了閃,小小的屏幕上跳出許塵的臉。
許塵輕咳了幾聲,對着鏡頭說:“星星,二十歲生日快樂。
我驚疑,這是,怎麼回事?
屏幕裡的許塵羞澀一笑,再次凝視鏡頭,似乎鼓足了勇氣地繼續:“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吃喝玩樂的好搭檔,我們從小玩到大,我丟臉的時刻你都知道,都沒辦法在你面耍帥。真是好遺憾。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其實,其實……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喜歡你!”
我後背猛地一緊。
“哈哈哈哈哈。”許塵撓頭,用笑聲緩解尷尬,“其實,我還是有點害羞的,所以不敢當面和你說。星星,如果可以,我們可不可以跨越發小這層關係,如果,你也覺得我夠格升任你的男朋友的話,明天見面的時候,以此——爲信!”
他對着鏡頭比了個三角塔眼的動作。
屏幕一暗。
接下來就是無休止的藍屏。
帶子就錄到這裡結束了。
二十歲生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將禮盒拿過來,拿掉了紙盒裡的粉紅色的包裝。果然,發現盒子底部藏有一封信,手寫信,是小羽的筆跡。
看到第一句話寫着“姐姐,對不起。”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像是心從高山滾落,大地迎面撲來,不知何時是盡頭。
“姐姐。對不起。
你看完帶子了吧。
大學一年級,你生日那天。許塵決定向你告白。他將自己的心意錄成帶子,裝在禮盒中,並悄悄放在你的隨身攜帶的包裡。他以爲,你晚上檢查包的時就會看到他的告白了。
第二天,他惴惴不安等待你的回覆。
但是你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沒有給他半點回應。
許塵還以爲,這是你拒絕他的方式。不願意破壞多年的友情而採取的最溫和的拒絕方式。
從此許塵就不敢向你表露一點點別的感情了。
他不知道,你不可能會有迴應的。因爲你根本就沒有看到這盤帶子。不,你是不知道有這盤帶子存在。
因爲,是我,偷偷拿走了它。
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明明知道姐姐也喜歡他,他喜歡你的情況下,我做了這件事情。做了一件我連自己都沒辦法面對自己的事情。
卑劣的我不僅偷走了你們的時間,還有你們的感情。
人在做,天在看。這句話我信了。沒想到報應來得這樣快,我所做的一切,有人暗中盯着呢。林暄妍知道我做的壞事。她威脅我,如果我不聽她的話,她就會把這些都告訴你。我太害怕了,怕你不會原諒我,怕許塵厭惡我,我爲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在旅行的途中,突然想明白了,我犯下的錯將是上天對我的試煉。這是我的劫,我的坎,我必須自己承擔。
我不求姐姐原諒我。我也永遠也無法原諒我自己。
妹妹:路真羽。”
閱畢,我手一鬆,信紙飄落在地。
我看向窗外。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飄起了鵝毛大的雪花。雪真好,可以遮蔽世間的骯髒,天地間瞬時一片白茫茫,好乾淨。
小羽還看雪麼?
她是否知道,這裡也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