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單位實習已經十來天了,今天是週末,雖然不用上班,卻比上班輕鬆不了多少,因爲需要寫小結。這是九龍等人第二次寫小結,與上一次寫小結時的氛圍大不一樣。九龍、阿勝和小武三人儘管還是呆在宿舍裡且爬在各自的牀沿邊上寫,但靜悄悄的,既沒有自言自語式的抱怨聲,也沒有彼此間的說笑聲,似乎心裡想的也一樣,既不願意去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被人打擾,或許是都認爲自己所寫的小結纔是最精彩的緣故吧。爬在牀沿邊上寫着實不舒服,所以少不了起身在宿舍門和正對的大窗戶間來回活動下,這樣就難免會瞟到別人所寫的幾個字眼,倘若是熟悉的,便當沒看見;倘若是陌生的,在不到三秒鐘就會變得不以爲然,因爲單憑那幾個字眼便可猜到其所寫的要麼是不該寫的不着邊際的,要麼是沒必要寫的如同流水賬般的。活動的舉動看似無意,實則有意,所以三人是輪流這麼做的。還有一個室友——或許幾個月後會是同事的小耿一聲不吭地出去寫了,想必是去了車間二樓辦公區的小會議室了吧。
這一週的實習情況與上一週也大不一樣,並非成羣結伴地出現在同一道工序,或坐在車間外專門抽菸的小鐵皮屋裡,而是獨立獨行,即便碰巧出現在同一道工序,也不會走得近了。那間小鐵皮屋也再難看見他們的身影。不僅如此,當他們回到宿舍或結伴出去購物時,談話中也很少說到跟實習有關的話,即便偶爾聊到了,其說辭也是含糊不清。上個週末,他們每天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還跟新的一樣,而如今都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大家心裡明白,彼此動真格的競爭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了。慶幸眼下的競爭很公平,輸的人心服口服,贏的人心安理得,這種難得的公平不知能持續多久,而最終上演所謂的直接(同一部門)或間接(不同部門)的勾心鬥角至你去我留是不可避免的,只求不要來的太快,起碼不會是在這次實習中吧。王姐會對他們的每次上交的小結做一番評論,這次的評論很重要,也絕對不同與上一次,不變的是依然還能保持的公平性,怕就怕以後的幾次評價其精彩是刻意的,而公平是針對性的,不管怎麼樣,他們將對她的每一次評價充滿無限期待。
很多個第一次令人難忘,卻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上個週末,他們都呆在宿舍裡爬在牀沿邊上寫小結。儘管九龍僅實習了兩天,卻還是要寫的。
“唉,這怎麼寫啊?”阿勝丟下筆並氣呼呼地說,“你們誰寫完了,我來看看。”
“我還在等你寫完後參考一下呢。”跟阿勝是老鄉的小武第一個回答說。
“參考個屁,我等着直接抄呢。”平時不大喜歡說話的小耿玩着手機說。
“我也就寫了幾句,跟沒寫一樣。”九龍嘆息說,“這實習跟之前想的差距太大了,進車間就跟逛雜貨鋪一樣,什麼都沒學到,要我們怎麼寫啊?”
“還不及在學校裡的實習呢。”小武抱怨說,“那時起碼有老師帶着我們,告訴我們該學什麼,不會了還可以問,老師也會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解。”
“以前覺得大學裡的實習很無聊,現在才知單位裡的實習更沒勁——”阿勝苦笑道,“我們在這單位裡的學歷最高,本來是當炮彈的,沒想到感覺成了炮灰。”
“唉,我們住的是五樓,所謂的只有管理層的人才有資格住的樓層。”小耿望着窗外說,“可我們住的是連上廁所都得排隊的集體宿舍,而不是充滿幻想的單人間。”
“我就在想,我們到底什麼時候纔有機會得到晉升呢?”九龍顯得很疲憊地說,“在這裡,學歷是個屁,能力纔是籌碼,可我們會的,別人也都會,而別人會的,我們未必會,何況現在單位裡的管理層是飽和的,即便有本事晉升,還不得等嘛,這一等可不是三五年,指不定要等幾十年呢!”
“能力也扯淡,關係纔有用。”阿勝接着說,“你看,那些財務部的、採購部的、生產部的等重點能撈到油水的部門裡的高層管理人不都是老闆身邊的這個親戚那個家人嘛,真正憑本事當上高層管理的那幾個人若不是有一大批班組長是他們的人,他們在這裡根本幹不長久,且還得夾在中間受氣,有關係的人高興了,老闆就不高興了,而有關係的人不高興了,老闆還是不高興,怎麼辦?唯有忍耐和杜康了。”
“那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呢?”小武哭笑不得地說,“晉升難,晉升了更難啊!”
“涼拌吧。”阿勝開玩笑說。
“我問的不是無聊的問題,可你答的太無聊了。”小武嚴肅地說,“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了,我們得認真對待這個問題,不然到時候想開玩笑也笑不起了。”
“換單位得了。”小耿隨口說,“單位多的是,好單位也不少,何必就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呢。”
“我覺得還是屢走屢看吧。”九龍若有所思地說,“若是換個高學歷的人一大片的好單位,就像爬參天大樹一樣,而最底下的我們始終被很多人踩在頭上,那個壓力大的可能使我們崩潰;若是換個專科生都沒有的差單位,就像爬小樓的臺階一樣,我們就算從人縫間擠上去了,卻也上不了多高就結束了。”
“說來說去,我覺得還是現實點好。”小武嘆口氣說,“不管在哪裡,我們都是爲了有個不錯的工資待遇,哪裡給的錢多就去哪裡嘛。”
“說的也是,只可惜我們這單位的工資很一般。”阿勝說,“我都不好意思對我的幾個朋友說出來,還不及那幾個搬磚頭的呢!”
“如果搬一塊磚給我一塊錢,恐怕我們都賺不到錢,要麼是搬不動,要麼是不願搬啊!”小耿咂咂嘴說,“好歹讀了個大學,總不能白讀的,不論什麼時候都得記得自己是一個大學生。”
“也別太固執了。”九龍長舒口氣微笑道,“假如工作上不像是一個大學生,那就在生活上保持甚至超越一個大學生嘛!”
“好了,都別廢話了。”阿勝合上筆記本說,“一個小時後又該吃午飯了,再說下去連胃口都沒了,還是用手機搜索一篇類似的實習小結範文吧。”
“是啊,快點寫完了小結,下午還得去外面買東西呢。”小耿說。
“我得去上網,好久沒打遊戲了。”小武說,“九龍,你呢?還不出去嗎?是不是還打算在牀上抱着那個沒連網的筆記本電腦度過這個來之不易的週末呢?”
“應該是吧。”九龍故作嘆息道,“幸好來之前下載了幾個單機遊戲,不然只能睡覺了。”
“你不是還帶了幾本書嗎?”小耿說。
“我倒是想看看書,可哪有心情呢!”九龍自嘲道,“那幾本書只有在我睡覺前能起到點催眠的作用了。”
……
王姐對他們的第一次小結的第一次評價是這樣的:你們的小結,那些高層管理人只是快速掃了一眼便丟給了我,這使我感到很驚訝,便仔細從頭看了下你們所寫的內容,真的,不是我說話難聽,你們的小結令我這個中專畢業生感到很失望,也很擔憂你們以後在這裡的發展。我不管你們是誰抄的誰的,可也該抄點有水平的啊,別讓人看了要麼是越看越想笑,還以爲是某些小學生寫的;要麼是越看越來氣,還以爲是故意跟單位過不去似的。哥啊,你們都是大學生,就該像個大學生。我很明確地告訴你們,我們這裡是正在發展中的小型企業,不會有專門的人帶你們實習,你們要本能地自己去學習,但絕不是盲目地去學,而是要有方向和目標。先不說能力,光是你們的儀表形象也令我感到很失望,竟然敢穿着短褲和拖鞋進車間,真是難以想象!你們不要以爲現在沒人管你們,其實很多人都在暗處監視着你們的一言一行,可別最後落個被下面的員工恥笑和被上面的領導煩感的結果,那時你們就很難在單位立足和被重用,不走都不行了。其他的話我不想說了,希望你們各自回去好好想想,但願下一次交上來的小結跟這一次大不一樣。其實,讓你們寫小結可不是形式上的流程,而是希望能憑此看出你們的能力和差別……
夜深人靜時,躺在牀上的九龍有種會又一次失眠的預感,本想打開電腦背對牆壁寫東西,卻擔心會影響到其他人,或是引起其他人的懷疑,便只好像睡着一樣眯着,腦海中的東西時而真實,時而異想天開,而想的最多的是這一次的小結有何不足和會得到王姐什麼樣的評價。下午他沒有出去,依然抱着電腦寫東西,除了寫小說,還在寫實**結,這個總結不光是單位要求的,畢業答辯時也得上交自己的導師。朦朦朧朧中,彷彿又聽到了樓下整隊的響亮喊聲,那是生產車間每週一的大例會,整隊的是車間裡木工段的上身穿着淺藍色工作服的塗經理,滔滔不絕講話的是上身穿着白襯衣的張廠長。想必不到十分鐘內,那不到兩百的上身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員工們將又開始搞小動作了,此情此景僅是第二次看見,卻不再新鮮,也就不至於爬在窗戶上探頭向下望了。此時才七點鐘,離上班還有一個小時呢,何不多在牀上或睡或眯幾十分鐘呢!
王姐對他們的第二次的小結的評價依然是整體性的,並沒有點名說到誰是特別的,而這並不是說他們的小結千篇一律,是指內容方面類似,小結中寫到個人情感的少了,實際學到的內容多了,若說有所相同的地方,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都是在同一個大車間裡。總而言之,他們這一次的小結比上一次進步不少,這令王姐感到些許的放心,但不是驚喜,且離驚喜遠着呢。
這幾天,九龍自我覺得收穫不少,但內容零散,且發現要學的東西似乎是越學越多和複雜,就拿那上百種的門型號來說,這完全是需要死背硬記的,也可以說是最基本和簡單的,他對照實物努力記了七八十種就把自己搞糊塗了。無奈之下便向貼皮車間的任班長求助,其報酬是得給他買一瓶葡萄味的飲料。目前,他與任班長的關係走得比較近,比其他的實習生,也比其他的班組長,所以少不了常在一起閒聊說笑,似乎都有着說不盡數不完的精彩過去,而真正談到有關傢俱方面的時候,無非是在裝模作樣給突然出現的上面的人看的。兩個萍水相逢的人能短時間如同朋友,絕對是有原因的。不過,九龍只知道自己的理由,是因爲第一次來到貼皮車間時,任班長對他是有問必答,且笑眯眯的,而在回答其他實習生的問題時就顯得冷了許多,這令他有所感動,便抽時間幫他乾點雜活,第二次來給幫忙時就被任班長“批評”了——“這裡不缺你這半個勞動力,你該從第一道工序開始學習——確切地說是瞭解,多問多記,一直到最後的包裝工序,期間要注意一些操作和工藝方面的細節,這纔是你目前該做的,不然老闆還不如請個農民工來呢”,聽了這話,他一激動便去車間門口的自動售貨機買了兩罐飲料,任班長毫不客氣地接過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並對他開玩笑說“下次要買就買葡萄味的”。
“別人幾年甚至十幾年的經驗可不是你在一兩個月內看看、問問和記記就能學會的,我說的還只是某一方面的,如果你要學會並學好各個方面,恐怕你三輩子都還在學。傢俱這一行的水很深,在這個單位裡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都懂,即便有這麼一個人,也不會有多大用處,因爲根本就沒必要學習這麼多東西,只要學習與自己工作需要的就足夠了。你的這種學習心態是一個做苦力人的心態,充其量也就是個高級技師類的,而不是做管人的人的心態,要做一個管人的人,就該學會發現、分析和解決問題。好比你看了某件產品就該知道有沒有問題存在,若有問題又該分析出是那道工序那個環節引起的,這時你就得學會跟能解決這類問題的人搞好關係,並讓他們去解決,至於怎麼解決就不是你操心的了,這還只是管人的人的基本工作,要想站住腳並繼續往上爬,那你就要發現別人沒發現的問題,而且能夠提出解決方案,你明白嗎?”
“明白倒是明白,只是——”坐在一後沓紅橡木木皮上的九龍憂愁地說,“只是這裡在各方面都已經無可挑剔了吧。”
“那就只能怪你沒本事了。”坐在一厚沓酸枝木木皮上的任班長搖搖頭說,“沒有一個企業是十全十美的,就像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一樣,何況是像我們這樣的還在發展中的小型企業。”
九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真懂了嗎?”任班長喝了一大口飲料問。
“任哥,看來你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吧。”九龍抿嘴笑道。
“唉,‘拿別人的手短’,這喝別人的就得多費點唾沫了。”任班長一本正經地說,“聽好了,發現並解決問題,換句話說就是提建議,這裡邊也是有學問的。一下子我也記不清說不全,大概意思就是你提的建議首先要保證對單位對老闆有利,其次是有的要全盤托出,而有的要細水長流,最後就是一旦執行起來就得不斷完善和持久下去,千萬別半途而廢了。另外,現在很多時候很多事能做好十分,卻只做七分,留三分給自己,以防哪天做了八分時得到的是誇獎,而不是批評。”
“還是有點不大懂啊!”九龍抓耳撓腮說。
“真懷疑你是不是大學生?”任班長略顯不耐煩地說,“好了,你還是自己想想吧,這一次全告訴你了,你就懶得想了,以後呢?以後我不告訴你,或者因爲不知道,難道你就束手無策了嗎?要記住不要太依賴別人,而要讓別人依賴你,這纔是一個牛叉的管人的人!”
“任哥,就怕我有能耐也沒機會做管人的人。”九龍嘆息道,“在這裡,管理層已經飽和了不說,問題是關係纔是硬道理啊!”
“就算管理層內部長久不變動,但別忘了這個企業還在發展,還要在別的地方建廠,這不就是很好的機會嘛,在此之前單位裡可能會給你個助理一類的職位做——”任班長突然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後言簡意賅地說,“不管是在哪裡,凡是能當管人的,無非靠的就是那麼幾樣東西,你是個老實人,只能靠本事了,當然,或許這也得看你的命運了。”
“哪個部門的發展空間最大呢?”九龍想了想問。
“人數最多的生產部!”任班長低聲說,“生產部的油水也比較多,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和膽量撈了。”
“呵呵,喝完了,我再去給你買一罐吧。”九龍指着他手裡的易拉罐說。
“別買了,省點錢吧。”任班長佯裝生氣地說,“真是的,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冤枉啊,我不是那個意思,任哥!”九龍急忙道歉說,“不好意思,我錯了。”
“你真的知道錯了嗎?”任班長轉移話題說,“我問你,來這裡這麼半個多月了,有沒有在辦公室裡發現個美女呢?老實回答就少犯個錯,不老實回答就錯上加錯。”
“有。”九龍點點頭說,“那個開着二十萬的小車上班的雪莉還……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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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正經!”任班長瞅了他一眼說。
“你說她嗎?”九龍驚訝地問。
“別慌,也別失望,我說的是你。”
“爲什麼這麼說我?”
“其他幾個跟你一起來實習的到了我這邊總少不了打聽或談起雪莉,而你從來沒說過,其實心裡早就有想法了,是不是呢?”任班長補充說,“說實話,別說昧心話。”
“就算有,可又能怎麼樣呢?”
“真懷疑你是不是大學生呢?”任班長開玩笑說,“別連我不如,怎麼辦?追吧!”
“我有那條件嗎?”
“這就對了,知道就行。”任班長嘆口氣說,“不過,不是沒有絲毫機會,只要提升了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她也是個打工的,無非是家裡條件好些,並非什麼高不可攀的金枝玉葉。”
“像她那樣的,追求的人不會少,估計他早就名花有主了吧?”九龍試探性地問。
“過去有,但現在沒有。”任班長振振有詞地說,“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爲她的朋友小瓊是我表妹。”
“哦,那就她還是單身。”九龍又喜又悲地說,“唉,果然是過來人啊!”
“你要是抱着這樣的心態,那你就別談戀愛啦,也別對她想入非非了!”任班長瞅了他一眼說,“你這人真是的,若怕吃虧,就趕快先去失身吧。不認識地方,我可以帶你去啊。”
“淨瞎說!”九龍紅着臉繼續問,“任哥,那爲什麼我們單位裡沒聽說有人在追她呢?”
“如果那些小夥子都有一輛比她的車還好的車,或者是個什麼主管級別的,我想早就行動起來了。”任班長接着說,“雪莉家裡的條件是可以,但她本身長得也有幾分姿色,且會化妝,身材好好又更會搭配衣服,加上皮膚白皙水嫩,‘美女’二字也算是當之無愧吧。”
“就怕有條件的時候,她的兒子都會打醋了。”九龍嘟囔道。
“以後你肯定是坐辦公室的,可要抓緊時間了,當然,也要看緣分。不管怎麼說,找個愛你的要比你愛的好些。”任班長伸了個懶腰說,“哎呀,我得回去幹活啦,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再拿飲料來賜教吧!”
九龍獨自在與貼皮車間隔着一門的木皮倉庫裡多呆了一會,然後心事重重地由倉庫的另一個門走出去。沒走幾步,便又一次看見了抱着一厚沓訂單的雪莉的迷人的背影,她正在等一個前段工序的班長覈對訂單。她與彩子的美相比,一個若是雪,那另一個就是梅花——“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他加快腳步朝前走去,當她抱着訂單離開那個工序去另外一個工序時,他故意不經意間朝她迎面走來,目的就是想看看她的反應。他朝她微笑了下,她也回笑了一下,並立刻低下頭急匆匆走過。只因她這一笑,使得他心裡樂開了花,並開始自作多情了。說也怪了,當看見她時,他就會忘記她已談過戀愛。可當想起她時,他總會記起她已談過戀愛。
當晚下班後,九龍沒有一吃完飯就回宿舍,而是坐在辦公樓附近的一棵黃槐樹下的草地上,一塊小石頭被他的雙手拋來拋去,雙眼盯着藍色車棚下的一輛黑色轎車,直到該睡覺了纔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