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九龍一直呆在縣城的一家小旅館,夜裡不睡,大白天卻拉着窗簾昏昏沉沉的,吃一頓餓一頓,頭髮不梳,鬍子不剃,被悔恨和悲傷填滿的心猶如窗外烏雲密佈的天空,見不到半點陽光。他有種身在家鄉心在流浪的感覺,孤獨和寂寞使他度日如年。他本擔心家人打來電話,所以常把手機關機,隔幾個小時再開機,快速查看有無未接電話和新信息,結果令他很失望,因爲僅有一些雜七亂八的騷擾電話和信息。此時的他無法接受不可能的道歉,也無法理解任何善意的安慰,因爲這一切只會使他以淚洗面。他已經拿定遠離家鄉漂泊在外的主意,再三思考後,覺得還是回南方,回那個一下子容易找到工作且有朋友的地方,至於那些不愉快的回憶,相比之下,已經微不足道了。
這天下午,天氣蠻不錯。他洗了把臉便出去購買行李箱,原來的行李箱被他在憤怒中拖了二十多里路(由村裡到縣城)給弄壞了。他買好箱子後,恰好在門口遇見很久沒有任何聯繫的高中同學,雖然他是專科畢業,但他現在是一輛運煤火車上的副司機,薪資待遇特別好,並打算兩年後在市裡買樓,跟他一起的漂亮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準備兩個月後結婚。九龍羞於說出自己的處境,就撒謊說還在那邊上班,只是家裡有事請假回來幾天,過幾天還要回去上班,他手裡新買的行李箱足可以圓了他那虛僞的謊言。他們互相留了聯繫電話,九龍很願意不久後收到他的邀請,卻又有些擔心,因爲他的卡里真的沒剩多少錢了。黃昏時分,他回到旅館,更加心煩意亂地打開手機,竟然有彩子的六個未接電話。再三思考後,他決定給彩子回個電話,是安慰也好,是斥責也罷,只要不是自己家裡出了什麼事就好。
“喂,九龍!”彩子急促地喊道,“你怎麼關機了,真是急死我了!”
“沒…沒電了!”九龍緊繃着心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你的事我已經聽村人們說了,也專門去你家勸說你爸媽,但他們還在氣頭上,我——”彩子停頓一下接着說,“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嗎?”
“回南方去!”九龍慢吞吞地答道。
“你聽好了——”彩子嚴肅地說,“你若當我是好朋友,就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九龍掐着大腿說,“就在電話裡說吧!”
“不行,電話裡說不清,只能見面說。”彩子補充道,“我真希望在這個時候跟你能見個面!”
“好吧!”九龍沉思許久後說。
今天上午,彩子去監獄裡看過宇飛後到姨姨家吃了個午飯,然後就給九龍一個接一個打電話。她猜到九龍目前應該還在縣城,短時間裡他還未能做出最後的決定。說實話,由於九龍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爲此她胡思亂想過,最嚴重到認爲他尋短見。直到九龍回過電話,她懸着的心才落下。她之所以沒有對九龍去南方的決定發表任何意見,是因爲她知道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骨子裡藏着倔強脾氣的九龍,這也是她從他們曾經幾年裡沒說過話的折磨中得出的結論。另外,她提前也猜到了一半。他們約好在一個小餐館見面。九龍爲了不被看出那雙淚眼,在離開房間前一直面對着風扇吹,並洗了三次臉。
“彩子,你的心意我心領了,收回去吧!”九龍看着桌上的一千元,激動地說,“現在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是嫌少嗎?”彩子故意爲難他道,“如果不嫌少,那就別那麼多廢話。其實,這也是宇飛的意思,是他叫我這麼做的,你可不要讓他再內疚了!”
“好,我先收下吧。”九龍把錢緊緊地撰在手裡,忍不住嘆息道,“一無所有也就罷了,還臭名昭著,我真的是——太失敗了!”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彩子放下筷子,雙眼淚花花且振振有詞地說,“你雖然僅是一個沒有女朋友和工作的平凡的大學生,但這都是暫時的,因爲你有不平凡的夢想,並正在爲之克服一切困難而努力奮鬥,比起那些正在虛僞地過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你的生活是多麼的充實,你的人生將是多麼的精彩啊!任何成功的背後都有一番心酸和苦楚,何況你是一個普通人,一切都是從零開始,一切都要靠自己,所以你會遇到更多更大的挫折,若果你害怕,就會被打垮。沒有堅持到底的理想等於是幻想,是在自欺欺人,倒不如趁早放棄,也就不至於讓很多願意幫助你的朋友對你失望,而且,你還——不說了,其實啊,如果把不幸比作暴風雨,那我是野地裡的一朵蒲公英,而你是一株生命力正旺的小白楊!”
“話雖這麼說,但——”九龍沉思良久,竟豁然一笑道,“是,就算最終不盡如人意,也是值得的!”
“哎呀,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彩子欣慰地說,“傻瓜,別那麼悲觀,成敗都還是未知數呢。既然成功不能生來擁有,但努力的你最值得獎勵,呵呵,這句話可是我自己說的,不像剛纔那番話,是…是從手機上看的!”
九龍不想讓遠方的大剛、夢詩和寒梅也知道他的處境,覺得還不是時候,也不想讓太多的朋友爲他擔心,所以要彩子爲他保密。其實,當彩子確定九龍要回南方時,她便把這消息告訴了寒梅和大剛,並跟他們商量如何幫助他。她那段所謂手機上看的話便是寒梅給她發的,不過那一千元是她揹着寒梅和大剛給九龍的一點幫助,也確實是宇飛的意思。
大剛爲了不讓彩子失信於九龍,暗中在九龍之前所住的房東那裡定下那間屋子,因爲他知道九龍回來的第一站定是還來這裡。果然不出所料,當九龍疲憊地拖着行李箱來這裡租房子時,房東立刻給一個叫小李(其實就是大剛)打了個電話,抱怨大剛定下兩天了還沒有入住進來,還顯得很開心的樣子說他以前的房客又回來了,大剛就直接回說不住了。九龍住下的第二天上午,徒步(以前的電動車已賣掉)去鎮上購買生活必需品,加上一個月的房租費,他已把所有的現金都花光了,於是不得不又去取錢。看着銀行卡已經不多的金額,他知道自己必須找一份工作來維持日常開銷,但即使是八小時的長白班加雙休的工作,也滿足不了他需要的寫作時間。尋來想去,他決定找一份像雪莉那樣的工作——坐在空調房裡有一臺屬於自己的電腦,每天的工作只需半天便足可以完成,又不累,回去後還可以靜下來繼續寫作,但這樣的工作在別人看來只適合手無縛雞之力且文化一般的女孩子,若是五大三粗且是本科文化的自己去做,定會被大多數人覺得不正常,卻顧不得這麼多了!
九龍起早貪黑地連續找了幾天,總算找到連自己都覺得沒出息的懶人做的工作——業務助理。他上班的第一天,就有好幾個女同事不惑地問他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工作,他只是勉強地笑着說自己正處在非比尋常時期,當然要有非比尋常的工作。至於是什麼非比尋常的時期,她們沒問,自然他也不用回答,其實就算有人無聊地問了,他也會避而不答。三天後,他已經基本理順了所有的工作,並能夠獨自完成,於是琢磨着如何提高效率,好有更多的時間來寫作。當後面沒人時,他就大大方方地寫,若是後面有人,他就偷偷摸摸地寫。一旦有人走進或注意到這邊,他就換成預先打開的工作表格。由於有時他會不經意間過分投入,所以難免被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身後的同事嚇一大跳。同事的猜測是正確的,但被他面無表情地一口否認,因此有種熟悉的感覺正在變得清晰起來,無形之中他與大家的關係逐漸疏遠了,也好,也壞啊!
單位離住處有近十五里的路,他沒錢買二手電動車,所以早晚上下班都是走路。他背個書包戴着耳機,迎來日出送去晚霞,身在陽光中,心卻在暴風雨中,雙眼溼潤;身在風雨中,心卻在陽光中,面帶微笑。他從不吃早餐,單位裡提供免費的中餐,自己做晚餐,餐餐吃麪,掛麪或方便麪。房東見他可憐,就把兒子的一輛舊山地自行車和一件雨衣送給他。
這天上午,廠長突然找他談話。
“你來這裡大半個月了,自我感覺怎麼樣?”廠長若有所思地問。
“感覺蠻不錯的。”九龍笑眯眯地補充道,“工作得很順心!”
“對那麼點工資也很滿意嗎?”廠長又問。
“我剛進來時就對您說過,我對工資沒有任何要求!”九龍答道。
“這樣的員工很難得,可惜我不能再讓你做下去——”廠長嘆口氣繼續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同事反應你上班期間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做私事了,是嗎?我更相信你說的。”
“但我做好做完了自己該做的工作。”九龍一本正經地說,“更何況我只是把他們用來閒談聊天,甚至看電影玩小遊戲的時間用來做私事而已!”
“難道你沒想過多學點東西嗎?”
“謝謝您的好意。”九龍點點頭說,“不好意思,我暫時不需要,也沒有心思!”
“也罷。”廠長臉色陰沉地說,“他們還說你性格有些古怪,似乎不大合羣,你知道,我們需要的事團隊精神!”
“多數時候都是我在幫他們的忙——”九龍冷笑了下接着說,“而且我從來沒有影響到他們,也沒和他們有過半點爭吵!”
“好,沒事了。”廠長沉思片刻後苦笑道,“回去好好工作吧!”
“我很高興成爲您的員工——”快出門的九龍突然轉過頭對廠長說,“但我覺得我現在沒必要再工作下去了,否則真的會莫名其妙地影響到其他人!”
“那好吧。”廠長點點頭,咂咂嘴說,“爲你破個例,叫財務現在就把你的工資結清,想必你現在很需要錢!”
真乃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九龍剛出單位大門,自行車的鏈條突然斷了,險些摔倒。若這車子是自己的,他當時定會一腳踹進路邊的草地裡。他推着自行車朝鎮上走了一會兒,便坐在路邊一面苦笑,一面抽菸。鎮上的自行車修理店的對面是一家手機店,他趁師傅修車子的空當在手機店門口徘徊了一陣子,但最終還是沒進去。當初回到老家的第三天,他就換成了家鄉的電話卡,可見是做了長久打算的,沒想到一個月後重返這裡。轉眼又一個月過去了,卡里的話費即將用光,他本打算換成這邊的電話卡,卻一時又又改變了主意,不,應該是沒了主意。回到出租房後,他在牀上躺了許久,然後打開電腦寫了兩句話:妒忌的惡魔在成功前無處不在,而讚美的天使在失敗後纔會現身。又自言自語道:
“或許,我還沒有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所以就不會到柳暗花明的時候吧!”
當天下午,九龍在菜市場買菜時碰見了一位熟人,就是那位曾借給他僧衣和佛珠表演節目的信佛人——童師傅。在這裡遇到熟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他一律裝作沒看見,即使是擦肩而過,那些人也一樣,就像完全不認識他,很莫名其妙的事。前不久,他還碰見過任班長,迎面相遇,僅僅是皮笑肉不笑而過。童師傅主動追上前與他打招呼,那一瞬間,使他相信人世間果有無處不在的溫暖,只是自己將個別的冰冷人情無限擴大化了。在鎮上一家小餐館裡,吃着素炒的粘糕,童師傅靜靜地聽着他含淚的傾訴。
“這些人真是可恨!”,最後的時候,九龍氣呼呼地罵道。
“對於傷害過你的人,就不要懷恨在心了。”童師傅搖搖頭說,“因爲你已經遠離了他們,而且只需等待!”
“其實,這些我都不在乎,過眼煙雲一樣,只是——”九龍長嘆口氣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眼下選擇的路到底對不對?”
“九龍,既然你在十字路口選擇了與別人不同的方向,一路上就該有不同的風景,最終的目的地也不同。一切不幸和困難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童師傅一臉平靜地說,“必要時尋求幫助,你就會偏向成功;拒絕幫助,則偏向失敗。”
九龍點點頭,沒作聲。
此時,童師傅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黃綢布包,並小心翼翼打開,裡面是幾張對摺着的嶄新百元大鈔。九龍這才意識到什麼,還沒等他開口就急忙說:“這是你給寺院捐的修繕費和燈油錢,是積德的錢,千萬不要——”
“不,先聽我說——”童師傅打斷他的話,滿臉愧疚地說,“過去我也這麼認爲,目的是得到更多的福報,但現在覺得是在還債和贖罪,所以你就收下吧。相信佛祖也希望我這麼做!”
“我——”九龍雙手恭敬地接過錢,聲音顫抖地說,“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如果有機會,我一定陪你到我們那邊的佛教聖地去參拜!”
“不存在誰欠誰的,這都是冥冥之中的機緣和因果。”童師傅突然雙手合掌道,“緣起時不必擔心別離,緣滅時無需等待重逢!”
與童師傅分別後,九龍心不在焉地推着自行車走在馬路邊上。
黃昏時分就已烏雲密佈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不幸再一次悄然而至。在一個十字路口,明明是紅燈,九龍卻急着要過,被一輛正拐彎的黑色小車擦身而過,後輪神不知鬼不覺地碾過他的左腳,他慘叫一聲坐在地上,那輛車子停了一下卻立刻加速離去。他想看清那輛車牌號,只可惜眼鏡被雨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