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是又怎麼了?”九龍壓低聲音近乎懇求道,“我真是服了你們了,家裡家裡吵,車間車間吵,注意點形象好不好?你們來這裡才幾天啊,你們看到過哪對夫妻向你們兩這樣的,你們兩都已在這個廠出了名啦!”
“不是我嘴癢了想罵他,是他故意逼我罵他的!”夢詩把一塊實木門板啪地摔在打磨臺上,雙手叉在腰間指着身旁的一車門板氣憤地說,“化班長說過他好幾遍了,我也教過他好幾遍了,可他還是把門板打磨成這個樣子,本來一次就能檢驗合格的產品,他非要重複做三四遍,你說氣人不氣人?像他這樣幹活兒的,什麼時候才能賺到錢啊!今天早上開完早會時,化班長私下裡對我說‘你老公簡直沒法溝通,不知道你老公究竟是什麼意思?想在這裡做,還是不想在這裡做,痛痛快快給句話,不想做也不至於把活兒做成這個樣子,簡直可惡’!”
“‘可惡’這兩個字是化班長說的嗎?”九龍嚴肅地問。
“他沒說,是我在罵他!”夢詩不以爲然地說,“我真沒想到他會這麼窩囊,一點精神氣都沒有,看看人家那幾個油漆工,輕輕鬆鬆地每月都能賺六七千塊,而我跟他加起來還不及人家多呢!”
“夢詩,我們不看別人賺多少錢,好不好?我的上司每月賺的錢和那幾個油漆工相比,人家用點鈔機點錢也比他們用手點時間長,這個沒得比,這個廠裡比你們待遇差的還很多,知足吧!”九龍頓了頓說,“你是不是真的想讓大剛也去做油漆工?油漆對人的健康傷害很大。”
“九龍,你去忙你的吧。”一直低頭不語的大剛說,“我在車間裡被她指着鼻子毒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來勸解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沒用的,我實在太窩囊了,也活該被她罵。你以後不要爲我們操心了,這樣對你在廠裡的影響不好!”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夢詩說着湊近大剛,並惡狠狠地瞪着他。
“夢詩,聽我說——”九龍急忙上前推開她,並長舒口氣說,“說實話,我這段時間因爲你們兩的事真的沒心思工作,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想到你們,嘀咕着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好多次了,我每次經過這個車間時都忍不住站在外面偷看你們幾分鐘,只要看見你們安安靜靜在幹活兒,我就很高興,可——你們若是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即使賺了很多錢,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夫妻間和和氣氣在一起啃饅頭也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吃牛排香,你們知道嗎?現在不要在乎錢少,這只是個開頭,我是希望你們能夠在這裡學得一技之長,以後不管到哪裡找工作都有個立身之地,更何況你們來的時候我就沒說非要你們在這裡上班,目前只是讓你們在這裡安身,不至於一時找不到工作和住的地方。既然你們不願意呆在這裡,完全可以趁着休息天到別的工廠去應聘,方圓十幾公里有三個工業區,好幾百家單位,愛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沒人攔着你們,只要你們滿意就好。我現在只拜託你們,算是求你們了,不要再動不動就吵架了,這裡不比家裡,家醜不可外揚,你們不要臉了有人還要臉,像你們這樣的夫妻真的很少見,不管你們倆誰厲害,都會被別人笑話,既得不到別人的同情,也不能討好別人,你們互相不當回事兒,別人就根本不會把你們當回事兒。別怪我說話難聽,我是真心實意爲你們好,若是外人像你們這樣吵鬧,或許我現在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
“呵呵,這麼簡單的傻子都能做的活兒他都做不了,還去做別的活兒,打死我都不相信,在這裡他已經夠丟人的了,還要跑到別的廠丟人!”夢詩隨口說,好像從九龍的一番話裡只聽懂了這個意思。
“夢詩,你看看那邊的老黃兩口子,都五十多歲的人了,跟你們的情況差不多,一個很聰明,一個很笨,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們拌嘴,反而總是笑眯眯的。笨的做些笨活,聰明的做些細活,互相幫助彼此彌補,而不是互相嫌棄!我看見過你跟別人幹活兒時的情景,對你來說大剛總比外人更重要吧!”九龍嘆口氣道,“食堂裡每週只吃一次大排肉,大剛每次都會分你半塊,生怕你在這裡瘦了一點點,難怪化班長私下裡對我說你帶過來的這對夫妻裡的那個女的白白胖胖的,又有氣質,哪裡像是個做苦力活兒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只是像,但終究不是,還是要面對現實,要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一樣,有人說我像個大人物,可我知道自己只是個小角色!”
“算啦,這次就這樣算了!”夢詩笑了笑說。
“夢詩,不是這一次算了,以後也不要再這樣了!男人的臉面……”九龍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後說,“我又得去叫人了,你們忙吧!”
大剛和夢詩是元宵節過後兩天來到這裡的,沒有帶樂樂,樂樂上了託兒所,平時是在大剛家,禮拜天由舅舅接去姥姥家,這樣輪流照看着,老人們只希望他們倆能夠安心在外打工,並希望他們能夠和和氣氣的,沒事的時候多給家裡打幾個電話。樂樂成了留守兒童(好些村人並不知道什麼叫留守兒童,管那些沒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叫野娃),大剛和夢詩是一萬個不願意,可又實在沒辦法。他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一向跟媽媽睡覺的樂樂突然要跟大剛母親睡。走的那天,樂樂只顧坐在炕上玩那些平時看都不看一眼的玩具,不論夢詩說什麼,怎麼哄她,她就是不理,也偏着頭不讓她親,一說要抱抱,她就大躺在炕上一動不動。此情此景,一旁的大剛母親忍不住抹起眼淚。一直笑眯眯的夢詩一上火車,便撲進大剛的懷裡嗚嗚地哭起來。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她沒有合過眼,卻不知洗過多少次臉。在他們來之前,九龍已經和化班長溝通好了,讓他們一來就進打磨車間。爲此,化班長還故意將新來的一對夫妻給氣走了,而他在此之前請化班長下了次館子。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大剛和夢詩對這裡的諸多新鮮東西早就乏味了,甚至開始厭惡。有些話,他們一直裝在肚子裡沒說出來,其實九龍和他們都心知肚明。九龍在這裡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好,他們來這裡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他們下了火車後一路搭公交車來到這個工業區的生活區,然後來接他們的不是一輛小轎車,而是九龍花了二十元僱來的一輛麪包車。就在單位的辦公大樓前,停着二十多輛檔次不一的小車。九龍帶着他們到人事部辦理入住手續時,那個女孩愛理不理的,同樣的問題九龍總要略帶低三下四地重複好幾遍,而最終安排的宿舍還是一間壞了鎖的普通房間,根本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夫妻房(還好,現在他們自己申請到了夫妻房)。他們常見九龍在各個車間裡轉悠,而大多員工和班組長們對他顯得有些冷漠,不像有些負責人,特別是張廠長走來時那麼主動和熱情。他們特意看過車間門口掛着的那塊生產部負責人的框架圖,覺得很不可思議!談戀愛該是他們這個年齡段最感興趣的話題,特別是一直愛在這方面開別人玩笑的大剛,竟然這麼久了從未問過九龍哪個女孩是雪莉。夢詩倒是問過,也誇表哥有眼光,卻莫名其妙地有所擔憂起來,但隻字不提。
如今幾乎天天下班後在食堂裡吃飯的九龍偶爾能在大剛的宿舍吃頓家鄉味十足的飯菜,那是當大剛和夢詩不加班時。難得能這樣的機會,所以碰上了就少不了喝上幾杯。吃飯閒聊間,大剛和夢詩少不了擡幾句槓,卻會被九龍三言兩語平息。九龍能感覺到,大剛有心事,喝酒時想說卻又不敢當着夢詩的面說。今天是週末,恰好也是生產車間裡的放假日。晚上,出去轉悠了一白天的夢詩早早地上了牀,而大剛正根據九龍在電話裡描述的路線徒步來找他,走之前對夢詩說是去外面買菸。
“九龍,我早就想好了,再過幾天我得抽時間到外面重新找個廠,不是你這裡不好,而是我和夢詩在一起幹活兒合不來,還是分開的好。”大剛抽着煙眉頭緊鎖道,“我提前和你打個招呼,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這跟你沒關係!”
“夫妻兩不在一個廠那怎麼行啊!”九龍想了想接着說,“要不這樣吧,我替你換個車間,你幹你的,她幹她的,怎麼樣呢?”
“不了,我還是另找一個廠吧。”大剛嘆口氣道,“你們廠裡的其他崗位我都不適合,要不是做不了,要不就是不願意做,反正就是不想在這個廠做了!”
“唉,這個夢詩簡直不像話。她若是我老婆,我早就打得她乖乖的。”九龍頓了頓說,“我不是壞了心眼兒挑撥離間你們,我是實在看不下去她那樣欺負你,就算你不是他老公,可你是個男人,就連一點面子都不給你留,這樣的女人欠揍!”
“九龍,說實話,要不是爲了我媽,我非給她幾分顏色瞧瞧。前天上午,我往三樓送貨,有個後生喊我把車子放錯了地方,我當時就抓起一根很粗的羅馬柱朝他喊罵,他當時連個屁都沒敢放,只要他敢哼一聲,我非讓他站不起來!”大剛苦笑道,“我不是怕夢詩,而是不忍心下手,好在我媽看不見我被她欺負了,要不然她又要抹眼淚了!”
“到別的廠裡幹活兒也倒是可以,只是你準備往哪裡住呢?”九龍擔心地說,“我們這個廠你是知道的,很沒人情味兒,必須是兩口子都在這裡上班纔可以住夫妻房,否則就得住集體宿舍了。”
“那就分開住吧。”大剛非常堅定地說,“長痛不如短痛!”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了?”九龍頓時來氣道,“兩口子出門在外分開住,這樣適合嗎?而別人又會怎麼想呢?你若真有這種想法,那還不如別在這裡打工了,乾脆回老家算了。我可不想看到你們來的時候是一對,回去的時候成了一個,我怎麼向你媽交代?又怎麼向我自己的良心交代呢?難道你看不出來嘛,這裡的誘惑也很多,好多人出來後就變了心,有男的,也有女的。唉,我總覺得夢詩太幼稚了,別人對她隨便誇幾句就把她飄起來了,說實話,全廠的女員工裡,不少比她好看的,不少比她有氣質的,不少比她幹活快的,可再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那樣穿衣打扮的,她是來上班做苦力的,而不是逛街吃飯的,我看着就覺得刺眼!”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大剛點了支菸憂愁地問。
“到外面租房子吧。”九龍想了想說,“反正你跟夢詩住在廠裡的夫妻房每月也要被扣掉兩百多塊,多加百二八十塊在外面租房子得了。”
“這樣也好,可夢詩——”大剛輕咳了下接着說,“她不一定願意跟我去外面住的。另外,我在外面住就得買電動車,不在一個廠還得一次買兩輛,還沒賺到一分錢,就花得光光的。其實,我們現在連在外面租房子的錢都快付不起了。”
“我二月份的工資就快發了,等發了後你們全部拿去用吧。”九龍有所失望地說,“你們纔來不到一個月,就鬧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跟我想的差距太大了!”
“我現在一下子又沒了主意,容我再好好想想吧。”半躺在牀上的大剛嗖地坐起來,笑嘻嘻地問,“九龍,來這裡這麼久了,我怎麼很少見你跟雪莉在一起呢?”
“各有各的事在忙吧。”九龍苦笑道,“若是兩情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按理說,我該鼓勵你加油追她,甚至幫你說一些你不好意思對她說的話,可我——”大剛搖搖頭接着說,“想來想去,覺得她不是你的菜!”
“爲什麼這麼說呢?”九龍點了支菸問。
“如果她有誠意,那這麼久了總該對你有所表示吧?”大剛嘲笑道,“非但對你沒什麼表示,還莫名其妙地不理你了,難道是在等你發工資嗎?”
“你爲什麼這樣說呢?”九龍不高興地說,“那你說她一個女孩子該向我怎麼表示呢?裝作喝醉了跟我去那個嗎?”
“難道你到現在都看不出來嗎?還是在自欺欺人呢?”大剛氣呼呼地叫道,“可能曾幾何時的某一瞬間,她對你確實有好感,甚至是愛,卻偏偏被你清晰地感覺到了,於是你就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現實點吧,一瞬間的愛和恨只是一瞬間的事,清醒過來的時候就跟沒有過一樣,更不可能代表永遠!”
“只能怪我不夠優秀吧。”九龍自責道。
“到現在爲止,你還沒有真正向她表白過吧?”大剛既是在問,也是在回答,卻等待九龍的回答。
“沒有。”九龍低聲答道,卻不願多說話。
“爲什麼呢?”大剛問。
“還不到時候吧。”
“什麼時候才叫到時候了呢?”大剛追問道。
“我怎麼知道啊!”九龍不耐煩地叫道,“你問這麼多幹什麼呢,還是處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呵呵,你是不敢向她表白。”大剛冷笑道。
“爲什麼不敢呢?”九龍質問道。
“因爲你怕,怕被拒絕!”大剛振振有詞道,“你所說的不到時候,也就是還沒有做好被拒絕的心裡準備,可這樣等下去,你會多受些折磨的。”
“我不信!”九龍呆呆地望着窗外,眉頭緊鎖道。
“你覺得她會等你變得優秀嗎?”大剛語氣平緩地問,“你所謂的優秀,是指在這個廠裡呢?還是指你的夢想呢?”
“我不知道!”九龍瞪着大剛一字一頓地說,“別說了,拜託了!”
“千萬要考慮清楚了!”大剛拍拍九龍的肩膀說,“走吧,到鎮上吃燒烤去,我請客!”
“還是我請吧。”九龍下了牀說,“反正我晚上還沒吃飯。”
大剛第一次去鎮上是九龍帶他去的。在他看來,南方的鎮就像老家的個別縣城一樣繁榮,特別是這個小鎮實在太美了,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大小不一山丘和清澈蜿蜒的小河,水繞着山,山環着城,風氣也好,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九龍開玩笑說了,若是老家的人們都搬到這裡來住,清晰的空氣足可以使每人延壽三到五年。九龍帶他來到附近有幾家敲背店的一家燒烤店,正吃間大剛發現就剩最後的兩支菸了,便說出去買包煙,可九龍等了個把小時不見他回來,當準備打電話時,他愁容滿面地回來了。九龍自然要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沒什麼。九龍再三追問,可他還是說沒什麼。九龍也就沒再問,結賬後把他一直送回廠裡。
幾天後,做了不到一個月的大剛申請了辭職,由於還差幾天才轉正,所以三天後直接辦理離職手續,但工資要等兩個月後才發。辦了手續後的當天下午,大剛進了離這個廠不到兩公里的一個汽車配件廠。幾天後,他和夢詩在附近一個叫上洋的村裡租了間房子,並買了輛二手電動車。租房子和買電動車的錢都是向九龍借的。對於大剛的突然辭職,夢詩並不覺得驚訝,只是當着九龍的面淡淡地問他爲什麼不做了,大剛也只說不想做了,而一旁的九龍什麼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