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千牽着馬,慢慢的走在街市上。
天色已晚,她卻沒有錢住店。
她默默的走過一家家客棧,走過一間間鱗次櫛比的民居。
現在已經是燒晚飯的時候,家家的煙囪都開始冒着裊裊炊煙。
除了這一家。
這一家院子裡有一棵蒼老的槐樹。
房子只有一間房。
房子又低又矮。房頂上的茅草已經破舊不齊,在就要到來的雨季,一定會漏雨。
也許他們太窮了。
現在也許連做飯的米也沒有。
千千是個俠女,她很想慷慨相助。
可惜她現在身上一文錢也沒有了。
她不禁低頭苦笑。
當她再擡起頭,就突然看見一個青色的女人。
她一定就是這間房子的主人。
她還很年輕,卻已經在飽受貧病的折磨。
她面帶病色,小聲地咳嗽着。
荊釵布裙,卻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
她的手上正端着一個盆子。
裡邊是一件漂亮的嫁衣。一件顏色很鮮豔,款式很典雅的嫁衣。
她看了千千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然後輕輕道:“你真美。”
這不是客套話。
這句話發自她的內心,所以說不出的真誠。
千千對她笑笑:“你也不難看。”
青色的女孩小聲的咳嗽:“如果你想找住的地方,可以到我家。”
千千苦笑:“我沒有錢。”
青色的女孩笑了:“我不要你的錢。我又不是開店的。”
她輕輕的咳嗽:“我的朋友叫我小蘋。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千千道:“我叫千千。”
小蘋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交貨,然後買一點兒米。”
她苦笑:“家裡的米前天就沒有了。”
千千問:“這是給別人做的嫁衣?”
“是。”
小蘋是個貧女。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做嫁衣裳。”
千千忽然發現,這世界很公平,也很不公平。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十指不沾泥的,住在富麗堂皇的大廈裡。
遍身羅綺的,連蠶可能都沒見過。
但陶盡門前土的,自己的屋子上,卻一片瓦也沒有。
辛苦養蠶的,常常連布衣都穿不起。
這不是因爲庸俗經濟學的某一條垃圾一樣的原理。
這種情況的存在,是因爲社會分工和不等價交換。
因爲強取豪奪和更爲隱蔽的僱傭剝削。
只要存在分工和交換,只要存在僱傭關係,就會有財富的積累和分配不均,就會存在剩餘價值的壓榨。
而人也會被財富,被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的異己力量所奴役。
所以曾經有一些高貴和勇敢的人,振臂高呼,撒盡熱血,只爲要消滅這些不公平的現象。
他們鄙視衣分五色,食分九等的社會現象。
他們憎恨一切壓迫,也憎恨一切剝削。
他們或著書,或持劍,或以身殉道,或捨身求法。
但他們當然永遠不會真正成功。
因爲貪婪和醜惡,本是人性的一部分。
奴才總是幻想自己有一天成爲主子;
打工仔永遠幻想自己明天也會成爲老闆。
然後他們再去壓迫和剝削別的奴才和打工仔。
二
千千把馬拴在那棵槐樹上,跟着小蘋走進院子。
院子和屋子裡都很整潔,但院子裡只有樹,屋子裡也只有簡單的陳設。 щшш ⊕ttk an ⊕¢O
簡陋得連苦行的人都要驚訝。
小蘋苦笑:“我只夠錢買這一點米。因爲我剛剛還了欠了很久的診金和藥債,還要交上兩月和這月的房租。”
她覺得很抱歉。
但千千卻想流淚。
她拔下頭上的釵子,想要送給小蘋。
這支釵是她去年十八歲生日時,無忌送給她的。
她從來沒想過會失去它。
小蘋搖頭:“你是我的客人。我怎麼能要你的錢?”
“如果你不想當掉它,至少把它戴上。”
可小蘋輕輕道:“我有釵子。”
粥熬好了,小蘋端上來。
她的神色帶着愧疚,帶着不安。
這是她用虛弱的身體,用她的善良,傾其所有熬成的粥。
千千看着她,覺得她好像就要抱着自己的手痛苦一場。
哭盡她這一生的失意和不幸。
但她沒有。
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子。
三
夜裡的時候,千千醒來,小蘋已經不見。
她走到院子裡,月光如水。
月光和星光下,她看見自己的馬在吃草。
小蘋靜靜的在一邊看着馬吃草。她的悲傷和寂寞就好像是一條清澈的小溪,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淙淙的流淌。
她對千千道:“你的馬很餓了,我就給他喂點草。”
“你哪裡來的草?”
“是房頂的草。”
“但房東-----”
“房東是我的舅舅,他爲富不仁。少點草也沒什麼”
“但下雨天漏雨怎麼辦?”
小蘋笑了,
“我想我沒有以後了。”
她笑的好寂寞,好淒涼。
“你應該看的出,我已經病的很重。”
四
她們倆躺在牀上,千千怔怔的盯着屋頂。
“你一直就是一個人?”千千問。
“我原來還有咪咪。”
“咪咪?”
“咪咪是我的一隻貓。”
她一聲一聲的小聲咳嗽:“我們相依爲命,已經很多年。”
她的聲音好寂寞,好傷感。
“可是她也離開了我。她已經衰老的很厲害。我想,她一定是去了南邊的大山裡,獨自靜靜的等死。”
千千道:“我願意留下來,留下來陪你。”
她沒有說陪她等死。
她不用說。
小蘋輕輕道:“我喜歡一個人。我不要人陪。我也不要別人看着我死。我會也去山裡,靜靜的死去。”
千千流淚。
小蘋輕輕道:“至少我愛過。”
千千問:“你愛過?”
小蘋輕輕道:“我等他,已經等了很多年。”
他當然是她的心上人。
她在嘆息:“他實在是個奇怪的男人。我現在也不理解他。
他告訴我他要去外邊闖一闖。賺夠了錢回來娶我。
他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他說他離我越遠,就會越想我。他說他喜歡想念我。”
千千問:“他一直都杳無音信?”
小蘋搖頭:“沒有,也許他死了,也許他恨我。”
千千問:“爲什麼要恨你?”
小蘋沉吟一會兒,道:“因爲我沒給他。他讓我把他變成真正的男人。但我沒有。”
她輕輕的嘆息:“現在我很後悔。”
她又在咳嗽:“如果當初我夠勇敢,我應該給他,或者跟他一起走。”
她問千千:“你有沒有心愛的人?”
“我心愛的人―――”千千的愁緒更濃。
小蘋道:“不要像我一樣。”
她又在咳嗽:“如果時光能夠再來,我一定會做不同的決定。我的人生就不會是這樣子。可惜時光,就像我的病一樣,再也不能逆轉。”
五
第二天清晨。
千千和小蘋分別。
“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
她鼓勵千千:“生命只有一次。”
千千道:“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先送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很美麗的地方。”
小蘋搖搖頭:“我不走,我要再等一等。也許他會回來找我。”
她苦笑:“我喜歡帶着希望等他,帶着絕望等他。我還沒徹底死心。”
哀莫大於心不死。
如果心真的已死,就不會再有哀愁,不會再有希望。
千千含淚回眸,小蘋正癡癡的站在樹下,癡癡的擡着頭。
她在守望。
希望之距離絕望,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