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鳳娘日記

某些喜歡內省的人喜歡寫日記,他們把寫日記當作修身的一種方法。

還有些人寫日記,僅僅是因爲缺乏交流。所以只好自己和自己說話。

鳳娘寫日記,卻有更復雜的原因。

下面是她的幾則日記。

四月初一

陰雨,太平客棧。

黑婆婆病的越來越重了。連熬的最爛的粥也吃不下了。

我知道:“地藏”已經竭盡所能。久病成醫,他的藝術要比很多庸醫高的多了。他們看的是別人的病,什麼都隔了一層。“地藏”看的,一直是自己的病。

還有什麼人比自己更瞭解自己的病情,瞭解細如纖毫的病症變化?

何況有些感覺和變化難以名狀?

還有什麼人比自己更在乎自己的生命?

可惜黑婆婆已經病入膏肓。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散亂。

越來越多的囈語。

生命原來這樣脆弱。我見到他們母子時,她還偷偷和我開玩笑,問我新婚之夜無忌是不是真的沒碰我就跑了。

雖然她神智迷糊,說的話也含糊不清,凌亂無序。但我知道她在念念不忘兩個人。

一個當然是兒子黑鐵漢,他把母親託付給我時,說要去給恩人準備今年的壽禮。

另一個一定就是她們的恩人。是一個叫做蕭東樓的侯爺。

曾經用爵位和身家換回她性命的人。

而且我也知道,司空曉風和蕭東樓過從也很密切。

也許,這個人就是大風堂的財神。

不知道無忌劍練得怎麼樣了,千千曲平他們身在何方?

四月初三

黑婆婆死了。

我很傷感。我看得出“地藏”也很悲傷。

他對死亡一定更加敏感。

因爲他孤獨的面對死亡,已經有好多年。

我僱人把她葬在路旁一株古槐下。

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說這樣她死後就可以沿着小路回到故鄉。

但我想也許她只是不想再麻煩別人。要別人收藏她的骨灰,還要交給她兒子。

女人會死,會老。有一天,我也會和她一樣。

爲什麼我會突然這樣對死亡和衰老敏感?是不是因爲我在“地藏”身邊太久了?

在這個微風徐徐的夏日,我站在她的新墳前,看到墳邊的野花,雖然正在盛開,但總會在四月盡處開始衰頹,然後凋零。

明年再度開放的,已經是另外的生命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相似而已。

人又何嘗不是?

我覺得我也開始不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已經開始練劍?

練劍八個月來,我覺得我的氣質已經有了變化。

原來一個習慣,是可以塑造人的。

我在她墳上種了幾株野花。

我希望他們盡情的怒放。

我希望自己也如鮮花般盡情綻放。

因爲我突然意識到:

生命,只有這一次。

四月初七

從九華出來北上,我仍舊每晚在客棧練劍。

“地藏”今晚試了我的劍法,告訴我“意在劍先”的秘訣。還教了我內功的法則。我突然開竅了。

他說以前我三叔教我的吐納全是垃圾。學東西一定要和大師學,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天才被平庸無能的老師教成了廢物。

只是,有一件難以啓齒的事情,我不敢問他。

當我練至第六劍式時,小腹敏感的地方就會莫名其妙的發熱發癢,然後就有了說不出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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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 陰雨

今天發生了一件詭異又恐怖的事。

因爲到了兩河境內,“地藏”擔心仇家發現行蹤。

所以我們總是晝伏夜行。

上弦月真美。皎潔,明亮。如同和風山莊的月亮一樣。

不知道月亮是不是也有家,有她思念的地方。

但很多人不喜歡家,他們說家是活人的墳墓,勇士的棺材。

尤其是愛冒險,喜歡流浪的男人。

就好象無忌那樣。

古銅棺材已經伴隨“地藏”很多年了。

我們一路上嚇壞了不少趕路的夜行人。我渾身縞素,後面一口棺材,在暗夜看來,是夠嚇人的。

人們總是忌諱死亡,終其一生想要擺脫他。

可是,從來沒有人成功過。

我似乎已經習慣帶着死亡的畏怖。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就看見了另一件真正恐怖的事。

一行三個人,長袍蓑衣,大大的斗笠,看不見臉,在一條山路上用一種死一樣的節奏轉過來,跟在我們後邊慢慢的走。

都是麻布衣服,走的步伐一模一樣。但他們看起來,沒有一點人的氣息。

就像是殭屍!

我嚇壞了。不時的回頭去看。想起媽媽曾經告訴我,人在黑天趕路時,不能回頭,否則會吹滅肩上的燈,那樣鬼就會出現。

我只好努力的整個頭都回轉去看。

始終是死一樣的腳步,死一樣的跟着我們。

就在我要暈過去的時候,幸好有一處荒村野店。

但結果店裡也一樣的陰森恐怖。

店裡沒人,這裡開店,只有破產的命運。

我讓隨從進了店,勉強找了一株乾柴,當作燭火。

我剛脫下蓑衣,就看見隨從臉色慘白,原來那三個殭屍也進了店。

中間的殭屍一進店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而另兩個默默的坐在地上。

我們誰也不敢說話。

然後“地藏”出來了。

他手裡拿的,是那把本來供在神龕上的劍。他從不讓我碰。他什麼都順着我,什麼都肯給我。

但他從不讓我碰他的劍。

他只告訴我,這把劍叫做“無色”。

今天我終於看到他拔劍!

我這纔看到,這劍幾乎是透明的。

他一聲長嘯,第一個殭屍的斗笠被他劈落。

所有人都向那張臉瞧去。

我看見了這張臉,就驚呼一聲!

一個沒臉的人!

“地藏”很沉着:“你是人是鬼?”

那個人的頭倏忽轉了一圈。原來他是背對着我們,揹着走路。

“我是人”

聲音依然恐怖。

“趕屍人”

我聽過這個職業。故老相傳,他們都是一些很醜很大膽的人。他們獨身終老。負責把一些客死異鄉的人“趕”回故鄉。據說這是一門法術,驅屍趕鬼的法術。原來是真的。

“地藏”卻不相信。只是冷笑。

趕屍人指着躺下的屍體。“這個人已經死了三七二十一天,我們要把他運回保定老家。”

“地藏”冷笑:“我不信”

“我試給你看”。

“默克且也,其濃嘉嘉普,芭比比蘇比比不------”

他念誦着稀奇古怪的咒語,就好象這聲音能夠溝通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冥界。

殭屍慢慢的坐起。

趕屍人問:“你家在何處?”

他的問話如同空谷中的白雲,虛無飄渺。又好象來自陰森的地獄,讓人不寒而慄。

殭屍雙手生硬的挑起,指向北方。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活人的手臂,因爲手臂上已經有了屍斑。

我嚇得幾乎暈過去。

如果不是“地藏”在我身邊,我早就奪門而逃了。

趕屍人又唸了幾句咒語,彷彿來自地獄幽冥。

殭屍躺倒不動了。

我不敢再寫了,因爲我不敢再想下去。

四月初十 夜

四月的風溫柔極了,鳳娘繼續在車廂寫她的日記。

這兩天我們改爲曉行夜宿,因爲我們想避開那個殭屍和兩個趕屍人。

還好,今天一整天沒有見過他們的影子。

我很慶幸甩掉了這個夢魘。

所以我們心情都好了點。

山水掩映之間,有一座古剎。

我們打聽清楚是地藏菩薩的道場。

“地藏”這個人真奇怪。他敢稱自己爲“地藏”,也不怕褻瀆了菩薩。

我突然很想去上柱香。我一向是個很傳統,很聽話的女人。我尊重一切公序良俗。

無忌卻有些瀆神,他對這些嗤之以鼻。我記得他和我說過“所求爲善,自獲天佑;所求不善,更不應禱於神。”聽起來好像蠻有道理的。啊,爲什麼我總是禁不住要想起他?

我打開棺材問“地藏”,要不要去上柱香。

“地藏”很輕蔑,他說他從不拜佛。慈悲智慧他自己就有。能掌控自己,隨心所欲的,就是神。

所以他寧可信自己。

但我靜靜的看着他。於是他又一次遷就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溫柔和沉默的力量。當別的小孩子又哭又叫,大鬧着想得到他們心愛的東西時,我只是乖乖的沉默。這法子通常更加有效。

地藏菩薩的塑像很高大,大約有一丈多。可憐的男人們,只會用龐大和肅穆來讓別人感到壓抑和產生**感。

我在上香的時候,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菩薩告訴我們四大皆空,連地水火風都是虛無的,人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空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們求財求福,他們又怎麼會讓我們所求如願呢?

何況,他們也未必有這本事。

天哪,這想法可真要命,尤其對我這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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