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以後。
荒山,古寺,蒲團破舊,佛案上油燈搖曳不定。
這個地方就是當年的地藏道場。
破桌上還有兩杯清茶,一個老者和一個少年。
老者非僧,卻寓居古寺,他憔悴,萎頓,似乎在靜靜等待燈盡油乾的時刻。只有那一雙怪樣的三角眼,偶爾一瞥之間,仍然犀利明亮。尚令人感到隱隱的殺機和求生的熱望。
少年也不是和尚,他神采奕奕,充滿了對江湖傳奇和舊事的嚮往。
江湖。
究竟什麼是江湖?
是不是三江五湖,江河湖海就是江湖?
江湖是風浪,是恩怨。
是無數江湖兒女活躍的地方。
官場之中,有私情而無公義。
市井民間,多的是無恥好利,貪生守雌的小人。
唯一有一抹亮色的,只有江湖。
那裡有無數的豪傑,數不清的遊俠,還有萍蹤無定的浪子,美麗多情的俠女――――――
他們重然諾,貴信果,輕生好勇,死黨好名。
他們尊重的,是有恥有格,節烈不屈在奇男子。
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用的是自己的方法。他們信仰的是原始的規則:以血還血,以暴制暴。
他們的人生,永遠多姿多彩,永遠跳動着美麗而高貴的火焰。
少年就要闖蕩江湖,他彷彿已經看到:一個已經是名宿的武林前輩,向他伸出了手:
“歡迎你來到江湖。”他就像又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他熱情的向自己道:“歡迎你來到這多姿多彩的江湖。”
少年的心中,已經充滿了豪情。
只要他有野心,有膽識,就能成名。
他在問老者:
“我聽說高品曾經也隱居在這附近的沈園,是不是真的?”
“不錯”老人道:“昔年名俠高品退隱江湖,於沈園著述《武林紀事》,學案各派武功源流,考述江湖人物行跡,時至今日,仍爲豪傑所重。”
“但據說引人爭議的,是其中一篇《神兵利器排行榜》”
少年思緒飛揚:“但他爲什麼引人爭議?是不是排名不公允?”
他接着道:“我知道孔雀翎就排名在散花天女之後,但很多人認爲,散花天女的威力其實未必超過孔雀翎。”
“不是,”
老者緩緩道:“散花天女的威力的確已經超過了孔雀翎。因爲他的速度,由霹靂堂天下無雙的火器驅動,所以更快,也更有破壞力。”
“那爭議是爲什麼?”
“當年高品編纂此書,臧否百兵,議定名次,但其實意在品評人物。因而他的重點,也就不在兵器。所以天下的神兵利器,也就並未網羅而盡。”
“那麼究竟漏掉了什麼?”
“在大風堂創立者雲飛揚的那一代,有一件犀利的武器,高品並未記載。”
老人緩緩放下清茶,若有所思。
“我想起來了!”少年眼睛發出了光。
“是不是伊鶴無傷的百人斬?”
“不是”
“是不是遼東大俠關東墨的刺馬鞭?”
“當然不是”
老人似乎想提示他,吟道:“
自裁新詩韻亦饒
五言莊重七言豪
萍蹤十載江湖路
斷盡英雄手中刀”。
少年道:“我知道了,這首詩是九幽侯地藏在壓平江南錯刀堂之後所作。”
他補充,“他用的是‘無色’,高品漏掉的,就是無色。”
老者點頭道:“‘無色’的鋒利,罕有其匹。但地藏這首詩,難免過分得意。天下英雄的刀,怎麼可能都被‘無色’斬斷?”
少年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只因爲地藏寫這詩的時候,魔刀尚未在江湖出現。”
老者讚許:“不錯。要在兩年之後,魔刀纔有機會遇到無色”
“那麼是誰贏了?”
老者不答。
少年又問:“那一代的武林中,除了無色和魔刀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利器?”
“有”
“是什麼?”
“春雨。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春雨”
“我真笨,居然連唐傲的劍也漏掉。”
少年露出慚愧的表情“天下也只有他才配用春雨”
他憧憬道:“據說春雨是一把青色的劍。”
他還在安慰自己。
“但春雨的威力,卻完全依賴於他的主人。所以高品把他略過也情有可原。”
“是這樣”
“我還想知道爲什麼高品把排行榜的第一位留作空白?”他繼續道:“是不是等待來者的意思?”
老者道:“不是。”
“那?”
“你爲什麼不問我,天下最神秘的武器是什麼?”
“那麼我問”
他似乎想自己給出答案,馬上補充道
“我知道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那是不是也算是天下最神秘的武器?”
老者搖頭。“神秘的卻一定可怕,可怕的不一定神秘,”
少年突然想起什麼,睜大了眼睛。
“那麼,一定是散花天女!現在除唐門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的做法。”。
他一說完,就覺得自己真笨。
老人指的,肯定是兵器譜上的第一位排名。
而散花天女已經在榜上。
老者果然搖頭:“散花天女雖然傳奇,但畢竟還有人見過,畢竟還有名狀。而且,人們已經猜測到他的原理”
少年很驚訝:“你是說,最神秘的武器連名字都沒有?”
“是的。沒人見過他,我是說沒有活人見過他。見過他的人都已經死在他手裡。我們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人擁有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少年有些失望:“就是說,我們連他是刀是劍,是不是暗器都不知道?豈非太不可思議?難道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老者若有所思,聲音悠遠如同山間飄渺的白雲:“只有一點,有個死裡逃生的盲劍客描述過他發出的聲響。”
“那是什麼樣的聲音?”
“雷音,他說他似乎聽到雷聲隱隱。”
二
衛風娘燒香的時候, 山下陸續來了幾個香客。
最先上來的,是一個戴着鬼面具的人。
他高髻寬袍,足穿登山的木屐,逶迤而行。
當他邁着奇怪的步伐走近鳳孃的時候,鳳娘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說不出的不安和恐懼。
這不是因爲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因爲鳳孃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很秀美的男人。
可能長着一張和“地藏”一樣清秀的臉。
正因爲他的臉可能很俊秀,所以他纔要戴上鬼面具。
鳳娘恐懼的,是他身上的氣質。
這是不是就叫做殺機?
他漸漸走近。
步履之中,似乎蘊含着無窮耐力。
而且有一種特別的節奏。
從山下到山上,一共有八百八十一層石階。
每一層石階,又分八百八十一層。
轉瞬之間,他就來到了殿前。
一個灰衣僧人已經在問:“施主來燒香唸佛?”
鬼麪人冷冷誦道:“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唸佛往生,路遙如何能達?”
灰衣僧人合十道:“既然施主信的是禪宗,何必來我淨土宗道場?”
鬼麪人冷冷道:“我來這裡,只爲殺人。”
灰衣僧人默默退下。
大殿上一陣沉默。
三
山下又陸續來了一些人。
一個是拄着柺杖的衣衫襤褸的老人,枯黃的臉上堆滿了皺紋,多年的困頓失意已經讓他對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來燒香,也許只是因爲這已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
他希望有來生,來生希望所求如願。或者跳出輪迴,歸於涅槃。
但絕對涅槃豈非比地獄更加無趣?
兩個樸實的挑山工,挑着種重重的擔子。竹坯扁擔已經一彎一彎,發出吱吱的噪音。
擔子裡有涼棚,有竹椅,有各色瓜果。
他們看起來又餓又渴,但那些瓜果卻是客人的。他們只能看看,咽咽口水。
他們只是行腳的苦力,對神佛更加沒有信仰,因爲他們早已經發現,這世界其實沒什麼因果報應。
他們當然不是來拜佛,只是掙幾個苦力錢而已。
僱主是一個嬌媚的婦人,看來是中戶人家,只帶了個貼身丫頭。
她顯然精心打扮過,卻不是爲了悅神,而是出於其他目的。
即使是鳳娘這樣的淑女,也知道她是爲什麼而來。
一些老公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常常會到廟裡上香。然後到禪房和一些年輕力壯的和尚相好做一些好事。
這本不是什麼秘密了。
接下來的兩個女人,是窯子裡的“賣姐兒”。年紀已經有三十來歲。因爲縱慾過度,衰老的格外厲害。
她們來卻未必是偷和尚。也許只是求求菩薩,希望生意好點,遇到個老實人嫁了。
鳳娘並不覺得她們特別卑賤。至少她們不偷,不騙,不貪,不搶。
賣身也罷,賣肉也罷,總之都是賣。
其實人生就是這樣子的。你總要賣些東西。
或者賣苦力,或者賣笑。或者賣些更加高檔的東西。
總之都要滿足他人的某種慾望。
這些慾望有的奇怪,有的平凡,有的正常,有的變態,有的低級下流,有的高貴脫俗。
你的生存要依賴別人慾望的滿足,是一件多麼無可奈何的事。
如果我們的慾望不要太多,太無恥,就不會有很多噁心的事了。
滿足過多過度的慾望,本質上就都是在賣淫而已。
一羣很氣派的隊伍來了。主人是個財主。
他高大,英俊,氣派十足,加上他很富有,屬於女人一看就心動的男人。他的家丁一個提着痰盂,一個提着鳥籠。還有一個拿的,居然是一個黃金馬桶。上邊還鑲嵌了七彩寶石。緊跟在財主身邊的,是一個瘦小精幹的師爺。
鳳娘相信,他們是真的來上香的。
信神的,通常只有過的好的人。他們願意相信一切的幸運來自天賜,是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結果。
他們突然停在第八百八十層石階。
財主接過家丁遞過來的翡翠鼻菸壺,用力深吸了一口,然後,皺着鼻子作出要打噴嚏的樣子。
大家都在等着這“阿鼽”聲。結果卻是財主一個又臭又響的屁。
財主的表情很爽。“一定是我今早吃的魚翅不新鮮”。
人們齊聲附和。
有人正色道:“怪不得這屁味有點不同。吃魚翅和吃蹄膀就是不一樣”。
財主又在找原因:“也說不定我吃的太多了”。
師爺道:“您是有福澤於世的大財主,身材又高大,當然要多吃一些。不然不是累壞了身子?要打理十幾家綢緞莊和藥材鋪,還有數不清的米店生意,一千多人靠您吃飯,怎麼能不多吃點?
說起來,咱們的家業也夠大了,咱們的染坊也可以少開幾個。東莊的百姓怨聲載道,說咱們的染坊污染了河水,已經死了十幾號人,全村的人都得了各種各樣說不清的病。”
“他媽的,這些窮鬼,前世不積德,活該受窮。誰讓他們沒錢買我的泉水。豬腦子只配喝髒水。”
於是又有人附和:“對對,活該受窮。您吃的也不多,像您這樣的富豪,我們聞聞您的屁味也是造化。”
財主卻不買賬:“這麼說,你是嫌我的屁不香了?”
於是那人趕緊深吸一口:“香的很,誰說不香”
財主很高興。
“‘屁在屎頭嘍’,我要拉屎,快把我的黃金馬桶拿來!”。
有人拿了兩粒大棗塞住了他的鼻孔。
吃的多的人,當然拉的也多。居然還有人給擦屁股。
甚至還有人觀賞和檢查他的糞便,歡喜讚歎。
鳳娘皺緊眉頭,幾乎作嘔。
財主問:“我的屎臭不臭?”
家丁這回精了:“不臭,香的很。”
他想這次財主必定很高興。
誰知道財主慌了,“我聽嘗糞憂心的典故說,大便不臭是要死了。快叫郎中!”
家丁趕緊說:“是有一點臭。我剛纔鼻子不大靈。”
鳳娘忽然覺得很悲哀。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
財主這種人不用賣力,也不用賣肉,他只需要剝削別人。他用的方法更卑劣,更巧妙,也更有效。
他把窮人的骨髓吸乾,把綠色的田野變成臭哄哄的豬圈牛棚,把清澈的河水變成臭水溝------
卻要享受巨大的財富和尊榮。還有奴才們的崇拜尊敬。
人間爲什麼是這個樣子的?
鳳娘準備馬上離開。菩薩不拜也罷了。
但財主一行人終於走過最後一層石階,來到殿前。
他已經在上香,於是氣氛有了一刻難得的肅穆。
誰也沒想到在這**肅穆之中,迸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笑聲放肆,充滿嘲弄和諷刺。
是那兩個挑夫。財主怒道:“有什麼好笑?”家丁們也紛紛叫罵。
高個子挑夫笑道:“我笑你插香的樣子,好象是在插女人!”
於是財主一行人和挑夫爭執起來。亂成一團。
方丈和兩個僧人視而不見,兩個僧人過來攔住鳳娘,神色冷漠而慈悲。
他們的僧衣已經陳舊,看得出他們一年之中,也沒什麼香火錢。
因爲這裡實在太偏僻。
但爲什麼今天香客這樣多呢?
方丈用了慈和有力的聲音,問鳳娘要不要超度亡魂。
鳳娘當然不需要。
因爲“地藏”還沒死。
他只不過是躲在棺材裡而已。
如果要做法事,“地藏”一定很不開心。那簡直是咒他死。
所以她說:“有心了,我丈夫生前不信這個。我也只是路過上香而已。”
方丈卻在搖頭:
“你錯了,我們要超度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住持在棺材周圍的亡魂。我看到棺材上下十方都充滿了遊魂。
鳳娘臉色變了。
她想起小時候人們殺了只鵝然後埋起來和通靈人開玩笑。結果通靈人說一隻鵝在墳頭張望。
也許“地藏”殺的人太多,真的有鬼魂守在他身邊。
於是她問:“要怎麼超度呢?”
方丈道:“讓他們的仇人身首異處!”
於是三個出家人和兩個挑夫以及財主,全都露出猙獰面目,一起向鳳娘和“地藏”撲過來。
師爺和拿鳥籠的家丁則向穿着黑衣的擡棺人撲去。
鳳娘這才知道,擡棺的家丁也都是武林好手。“地藏”役使的,當然不會是普通人。
那個拿便桶的家丁把便桶向鳳娘倒過來,兩個挑夫從擔子裡抽出兩條鐵索,和兩個家丁一起把棺材閃電般捆住。
鐵索顯然是特製的。
兩個僧人突然向銅棺上潑上兩桶黑漆漆的液體。據說這種東西產自西域,見火即燃。而且燃燒劇烈無比。
這一連串動作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整個動作象是已經經過了無數次彩排演練。
財主已經點燃火絨。
馬上就會烈火熊熊。
棺材是銅製的,鐵索綁縛之下,“地藏”根本無法出來。
他很快就會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渣子。
但突然有暗器破空之聲,打掉了火絨。
發暗器的,居然是那兩個“賣姐”。
突然一聲呼嘯,一柄又長又窄的劍飛出,年長的妓女被穿胸刺死。
出手的,居然是那個落拓的老人。
他的柺杖裡,藏的是一把長劍。
另一個已經中了方丈的金剛掌力,跌靠在大殿的立柱上,慢慢的萎頓在地。
烈火還是燃起,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像一個人跳動不息的生命。
呯的一聲巨響,鐵索斷裂,“地藏”剖棺而出。
如同一隻重生的不死鳥。
他用的,當然是“無色”。
“地藏”借一躍之勢,在空中倒轉,劍光閃動。三個家丁和師爺脖頸中劍,全部倒了下去。
財主和方丈並肩站立,慢慢抽出武器。
財主用的,是鋼鞭。
方丈用的,是熟銅鐗。
財主獰笑:“九幽侯,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地藏”的另一個名字,叫做九幽侯。
鋼鞭和銅鐗都是重兵刃。
通常騎兵在對付重甲裝備的敵人時,用的都是重兵器,借快馬的速度,可給對手造成極強的殺傷。
方丈和財主移動時,速度和力量不啻獅虎。
六個擡棺人都已倒下。
那妖嬈的中年婦人正在用裙子擦拭短刀上的鮮血。
用鳳孃的裙子。
素白的裙子沾染上鮮紅的血色,就像三月盛開的桃花。
唯一未動的,只有那高髻寬袍的神秘人。
鳳娘像是一隻受驚嚇的鴿子,一動也不敢動。
四
財主和那個老者都已經死在“地藏”的劍下。
“無色”正指着方丈的咽喉。
“什麼人?”
方丈神色不變,合掌說偈:
“四大原無主,五蘊亦皆空;
提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
“地藏”冷笑:“我成全你”
一劍揮出,就削掉了方丈的頭。
佛教以空無爲本源,信仰的是虛無。
明明是鮮龍活跳的肉體,他卻說是臭皮囊;
美麗的女人,他誣指爲革囊衆穢;
據說他們追求的,是一種絕對靜寂的境界------涅磐。
但一團死寂的涅磐,還不如生氣勃勃的地獄。
西方的極樂世界,又究竟有什麼快樂?
他們說人生很苦。
於是就斷六親,絕紅塵。
這其實不僅自私,不僅偏執,而且很懦弱。
人生雖然很苦,但也有未嘗沒有歡樂。
生命之中,自有大悲痛,有大歡喜。
常指責世人執着的佛教徒,又何必苦苦執着於離苦得樂?
“地藏”慢慢的走向婦人。
婦人神色變了。
她的眼神已經有了驚慌之色,她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厲聲道:“九幽侯,你再過來,我就讓她死!”
九幽侯的表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冷冷的道:“我幫你”。
劍光一閃,婦人手裡的短刀跌落,而鳳孃的手裡忽然多了把匕首。
如果一個人練劍日久,就會形成本能。
鳳娘想也沒想,回身一刺,匕首插入婦人的胸膛。
然後鳳娘纔開始思考。
這是鳳娘第一次殺人,確切地說,是第一次殺生。她以爲自己一定會嚇得尖叫,然後哭個不停。此後餘生裡,都會爲此常常睡不安枕。
然而她沒有,既不害怕,也不痛苦。甚至,有一點點亢奮。
她對自己感到驚訝。
一個人難免對自己感到吃驚。你以爲自己是這樣的人,結果有一天,你看到一個不同的自己。
鳳娘壓抑自己的亢奮。她知道一個好人,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
九幽侯走到傷重的妓女身前。
她當然不是真正的妓女。
她這樣子打扮,只不過爲了掩飾身份而已。
“你爲什麼要救我?”
她的樣子似乎好了些。看來好像有的救。
“因爲先父受過你的恩惠。”
她喘息一會兒“他一生念念不忘,臨終之前,囑咐我和姐姐一定要找機會報答”。
九幽侯看了看倒在旁邊的死者,她們都很年輕。
“你父親是?”
“南懷恩”
“對不起”,九幽侯一臉歉意“可是我實在記不起這個人”。
“他知道你記不起。他說帝劍九幽侯未必記得這件小事。因爲你只不過是在他窮愁潦倒時,請他吃了碗麪而已”。
九幽侯道:“我記得,當時我也窮的很。我身上的錢,剛好只夠買兩碗拉麪。我們連一碟鹹菜都添不起”。
他嘆息一聲,“那時我們還只有十九歲”。
傷者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我們也已經在關外隱居多年,但這次碰巧知道‘必殺’組織想要殺你,就一路尾隨而來”。
‘必殺’是關外的一個殺手組織。新近崛起江湖,據說他們的任務百不失一。
她又艱難的喘息一陣。
“現在,我們總算完了父親的心願。我們不再欠任何人了”。
她微笑着閉上眼睛。
“至少,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枕在姐姐的屍體上靜靜的死去。
這世上忘恩負義的人很多,受人一點點恩德就念念不忘的,也很多。
她們虧欠別人的,不過是一碗拉麪而已。
一碗拉麪不過幾錢銀子。
她們還的,卻是最寶貴的兩條生命。
九幽侯心中憂傷沉重。
過了良久,他長嘆一聲: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眼睛看的,是那個神秘人。
神秘人終於動了。
雖然帶着鬼臉,還是可以感到他的眼神變得像鷹隼一樣犀利。
“你想不到什麼”。
“我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
九幽侯眼神變得深邃,彷彿想起從前。
“你以前從來不會有這麼好的耐心”。
五
司徒雪沒有耐心。
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魔刀”司徒雪沒有耐心。
那時候的江湖和現在一樣風波不息,一樣多姿多彩。一樣豪傑輩出。
在燦爛的星空裡,“帝劍”九幽侯和“魔刀”司徒雪是其中尤爲耀眼的雙子星座。
他們同樣快意恩仇,同樣憤世嫉俗。聲名也同樣如日中天。
但他們的江湖生命也同樣和流星一樣短暫。
沒人能解釋爲什麼他們會突然之間無影無蹤。
司徒雪淡淡的道:“人是會變的。”
二十年,一個嬰兒已經成年。
二十年,柳絮也已經長成枝葉繁茂的大樹。
同樣生長的,還有仇恨。
司徒雪抽出柺杖裡的刀。
刀身狹長,集中了刀和劍的長處,可劈可刺。堪稱最完美的利器。
魔刀!
據說魔刀的每次磨礪,一定要用人的鮮血才行。
而“無色”發硎新試的時候,據說有來自地獄的大樂共鳴。
“魔刀”和“無色”,究竟哪一個能勝出?
鳳娘很想知道答案。
她對“地藏”也更感興趣。
他從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有過多少輝煌和落寞?
有過多少辛酸和不幸,多少痛苦和歡樂?
他這一生,有沒有過紅顏知己?
司徒雪在繞着“地藏”行走。
他的步法很美,和很怪異,
就好遠古下神的巫師,在取悅於天神。
他這樣的走法,似乎應該很累。
但之所以他不累,只因爲節奏。
這奇怪的步履之中,似乎有擾人心神的節奏。
節奏。
萬事萬物都有節奏。
你聽到不同的聲音,不論是樂音,噪音, 還是潮汐和風聲,都因爲他們不同的節奏。
你看見各種不同的,美麗的,甚至奇幻的顏色,只因爲他們的頻率不同。
也可以說,是他們跳躍的節奏不同。
舞蹈更是韻律和節奏。
司徒雪的節奏,已經讓鳳娘感到不安,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隨着他的韻律翩翩起舞。
如果你被敵人的節奏打亂。
會是多麼危險的事。
但“地藏”自始至終,都似毫未收到他的影響。
司徒雪怪叫一聲,魔刀劃出綺麗的色彩,和無色相擊,發出怪異的錚鳴。
六
在鳳娘看來,“地藏”和司徒雪的拼殺一點也不如剛纔的激烈。有時候,甚至刀劍尚未相交就各自變招。
這隻因爲她劍術的修爲還淺的可憐。
但他們顯然全力以赴,司徒雪的頭髮已經有白霧蒸發。
“無色”已經壓住了“魔刀”。
司徒雪嘆息“一別二十年,我以爲我已經可以殺了你。可惜你還是技高一籌”。
九幽侯慢慢收回“無色”
他輕輕嘆息“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他意興蕭索:“可惜我們的死仇,已經無法化解”
他收回“無色”,慢慢道
“你不妨現在就殺了我。若真有地獄,我或得解脫。”
鳳娘突然覺得,只有這一刻,“地藏”才需要宗教,願意相信輪迴。
因爲他希望救贖。
人們一生之中,總難免會做錯事。
有的可以補救,有的卻無法挽回。
所以人們還是會需要宗教。
因爲他們需要救贖,需要解脫。
司徒雪認真的看了“地藏”很久。
他突然冷笑,笑聲中滿是諷刺和幸災樂禍。
“我爲什麼要殺了你?你身中劇毒,只能像死人一樣躺在棺材裡,過着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轉頭看了看鳳娘。
“你身邊縱有美女,也無福消受。甚至連豪飲大醉一次也不能得。”
一個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
他收刀轉身:“既然你生不如死,我何必殺你?”
轉瞬之間,聲音已經在遠處迴盪。
地藏默然無語。
一個人爲什麼要活下去?
是不是僅僅因爲已經成了習慣?還是因爲他覺得自己還有事情需要完成?
如果不能精彩的活着,爲什麼不選擇死亡?
是不是疾病和痛苦已經把地藏折磨得太久,已經消磨了他的勇氣?
是不是僅僅因爲,他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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