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處三十八級的石階,再轉過一個種滿了月季、芍藥、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個溫泉。
從溫泉逆流而行,就到了一所構造奇特的房子。
無忌已經來過。
除了眼睛之外,你還有耳朵和鼻子,所以他一向很善於利用這些。
他知道這裡是唐家召開秘密會議的地方。
唐缺故意小聲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從來沒有讓一個和唐家毫無親緣的人蔘加過我們的會議?”
無忌沒有打斷他,因爲他知道唐缺還沒說完。
果然,唐缺接着道:“所以雖然我讓你參加,但卻只能在暖閣後旁聽。因爲十長老現在一定還不希望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你。”
說完他就進去了。
無忌凝神傾聽,
十個長老,已經到了九個。
他們的腳步聲,都各有不同。
雖然看不見,卻更增加了他無窮的想象。
一個蒼老衰弱的聲音響起,無忌已經聽過這個聲音。是老祖宗。
老祖宗問道:“唐凝沒有來?”
有人恭恭敬敬的回答:“是的,九長老身體不適。”
原來他們的九長老叫作唐凝。
但不知道他負責的是什麼。
無忌以爲開會的人一定就是十長老和唐缺唐傲,還有老祖宗,結果腳步聲越來越多。
一共來了三十四個人。
有人主持會議:他的聲音溫和,卻透出掌控全局的自信:
“這次會議的議題是,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對大風堂用武。”
無忌的心懸了起來。
如果此時唐家動手,大風堂只有被毀滅一途。
一個像充滿了霹靂堂**味道的人大聲道:“大風堂雲飛揚閉關,趙簡新死,刃公已經投在我們麾下,而且已經成了我們唐家的女婿。司空曉風孤掌難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一個同樣雄壯的聲音道:“不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一人低沉着嗓子道:“我反對動手,尤其是現在動手。”
一個尖而細的聲音冷冷道:“我倒想聽聽四哥爲什麼反對。”
聲音刺耳,而且有很深的敵意。
即使唐門,也未必是鐵板一塊。
被稱作“四哥”的人緩緩道:“唐門控制川陝和兩湖,已經垂四百餘年。可謂根深蒂固。而大風堂崛起河北,也不過才三十年。”
他咳嗽一聲,繼續說道:“他們所控制下的所有鏢局,賭坊,青樓楚館,錢莊,當鋪和一切地下場所,每年交給他們的花紅,不過百分之五。
他們當然可以和我們一樣,值百抽十。
但他們非要以正義之名自居。區區百分之五,又怎麼能維持大風堂龐大的開支。
另一方面,他們擴張過快,現在已經到了極限。”
他說話很慢,很溫和。
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力量。
“所以大風堂的財政,早已經出現很大的問題。
而大風堂一旦不能再維持擴張,它衰敗的速度就會同樣快。
以前隱藏的種種問題,就會全部暴露出來。所以不用我們動手,大風堂也會很快土崩瓦解。”
他用肯定的語氣繼續道:“因此我們大可以坐觀河北成敗。根本就不需要出手。”
無忌心中暗暗嘆息。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很有見識。
他說的一切,當然都是事實。
一個語調平和的聲音接着道:“四哥說的有理。能不打最好。我們近年和大風堂衝突,也已損失不少人力財力。唐家的子侄,死的也不算少了。”
又一個人道:“我也同意。”
他的聲音就好像有許多的水飛濺到你的身上:
“如果我們再吞併大風堂,勢力就會及於兩河。到時恐怕會引起中原其他幫會門派的敵意。他們一定擔心我們勢力過大。”
他的聲音中隱隱透出擔憂:
“中原彭家最近已經暗中在和無垢山莊接觸,準備聯手。他們防備的,很可能就是我們。”
有人在報告彭家和無垢山莊活動的細節。
一個年輕的聲音忽然道:“大丈夫在朝爭名,在市爭利。唐家既處武林之中,則以湖海爲朝市。我們僻處西南,兵略必攻不守,有進無退。若坐失時機,一旦大風堂重整而復起,反而動手在先,則我們不僅先機已失,而且受制於敵。被動受制,是兵家大忌”。
他的聲調帶着些怪異和無法掩飾的傲慢,無忌早已經聽出,這是唐傲的聲音。
只聽唐傲繼續道:“唐家承平日久,意氣已經萎靡。正要借攻打大風堂的機會,一整衰頹氣象。”
有人附和:“我認爲現在動手,勝算很大。”
又一個人道:“更何況我們有獨霸天下的暗器和毒藥。散花天女已經完全成功。這一戰可操必勝。”
散花天女終於成功了。
即使沒有了雷震天,唐家還是成功的製造出了散花天女。
無忌的掌心又在出汗。
又有人在說話:“三爺爺有什麼高見?”
於是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同壤相鄰則必相仇。大風堂的地盤,已經擴張到兩湖黔陝,侵入我們的勢力範圍。我們之間的矛盾,除了用武之外,根本無法解決。”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充滿了權威。
所有人都在屏息靜聽。
等他說完之後,大家好像纔敢大聲的呼吸。
無忌推測:這個被稱作“三爺爺”的人,平日的威信,一定十分之高。
這個人究竟是誰?
然後無忌終於聽到唐缺的聲音:“唐家還有霹靂堂沒有解決。先江南後河北,這纔是正確的次序。”
於是人們開始爭論不休。
有人已經開始辭氣激烈,有人卻自始至終保持高貴的風度。
無忌一共聽到三十二個不同的聲音。有兩個人始終沒有說話。
這說話的人中,他只聽得出唐傲,唐缺,和老祖宗,唐二先生四個人的聲音。
另外二十八個都是些是什麼人?
除去九位長老外,另外十九個是什麼人?雖然沒聽到上官刃的聲音,但他顯然也在。
那麼剩下的二十七個人,究竟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他們肯定特別可怕。
那兩個始終未開口的,是不是也很可怕?
一個蒼老而衰弱的聲音問道:“長老院可有結論?”
一個無比鎮定和嚴厲的聲音道:“主戰!”
於是所有人結束了爭論。
於是接下來他們又開始討論如何用武。
最先發言的,是唐傲。
唐傲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我們可散佈言論,用離間之計,使雲飛揚和司空曉風之間產生猜忌。使大風堂人心渙散。入不敷出加之人心渙散,則大風堂雖強易弱。
而後可以派言辭便給之士聯絡洞庭湖主,太湖三十六幫,中原彭家,約定共滅大風堂,割宰而分食之。這三家掌門皆是見利忘義之徒,必然同意我們假其道而取大風堂。
然後我們出其不意,並太湖,滅武當,先鋤腹心之患,而後北上取大風堂,易如反掌。”
他補充道:“如果先取大風堂,則勢必引起其他幫派警惕和敵對。所以先強後弱,遠交而近攻,纔是正確的步驟。”
無忌的心中,殺機又起。
他現在知道,唐傲不僅劍法超羣,而且膽略過人,最可怕的,是他野心勃勃。他實在是大風堂莫大的威脅。
只聽一個老者緩緩道:“年輕人勇於進取是好的,但不要過於急進。”
又聽一個聲音嚴厲的人道:“唐家坐鎮蜀中數百載,基業穩固,只因歷代以來,唐門中人一向穩健,從不輕易啓釁於江湖。你如此野心勃勃,倘若犯江湖衆怒,萬一有失,我們再求偏安守成亦不可得。”
唐傲冷笑不言。
氣氛似乎有點緊張。
那蒼老而衰弱的聲音又道:“刃公有什麼高見?”
一個人道:“我有上中下三策”
聲音低沉,讓人感受到意志的力量。無忌聽出,說話的人是上官刃。他果然也在。
那聲音繼續:“下策是先剪羽翼,再攻腹心。大風堂共一百三十二個分舵,其中半數以上地域分散,彼此難以相顧。我們可以先弱後強,一個一個的奪。但這麼做,恐怕斃敵一千,自傷八百。”
然後他開始詳細的介紹大風堂各堂,各部的建制和人員的情況。
他們的年齡,喜好,特長,勇怯,賢愚------。
他的記憶力,他的把握細節和條分縷析的能力讓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就連無忌也產生錯覺。
有那麼一刻,他懷疑上官刃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忠於大風堂。
但他終於發現,上官刃的話語當中,往往八句真話之中,夾雜着兩句不易分辨的假話。他所說的一切細節,幾乎全部是真的,但真正的關鍵,真正的要害之處,卻幾乎全是假話。
他終於放下了心。
上官刃還在說話:
“圍點打援,是我們的中策。我們繞過兩湖,取道陝西山西,假意直取大風堂總壇。卻暗中將唐家主力佈置在四周險隘之處。便於我們使用暗器。則大風堂各分舵必然要救。那時我們以逸待勞,把分舵一個個吃掉。”
他頓了頓。“有一個秘密大家不知道。大風堂的創始人云飛揚老爺子,半年前練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經形同廢人。”
有人在交頭接耳。
上官刃繼續道:“現在趙簡已死,我投入唐門。主持大風堂的,只有司空曉風。
所以司空曉風一死,如果由我接掌大風堂,則各分舵可傳檄而定。所以斬首挖睛,讓大風堂的指揮中樞陷於癱瘓,乃是上策。上上之策。”
他補充:“我的門生和舊交,在大風堂還有不少。只要舉措得宜------
人們在小聲議論。而後陷入沉寂。
一個人打破沉默,緩緩道:“刃公的下策,正是我們的上策。大風堂分舵一百三十二,弟子三千有零。我們千里奔襲,難保萬全。”
無忌聽得出他的真實意圖,他也許還在擔心上官刃。
也許他不想把大風堂交給上官刃。
有人馬上接着道:“本來圍點打援的主意也是挺高的,但就怕我們鑽進人家的口袋陣,被人包了糰子。”
他的聲音本就難聽,現在更加顯得陰陽怪氣。
一個刁頑的聲音道:“不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大風堂實力猶在,誓死效忠的弟子何止上千。要是我們孤軍深入------”
他沒有說下去。
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白。
另一個粗獷豪邁的聲音說道:“打仗必勝本來就沒有的。想吃掉人家,當然就要冒點危險。兵者詭道,只要我們出奇,勝算就會很大了。”
於是爭論又一次開始。
幾乎持續了多半個時辰。
一個蒼老而衰弱的聲音給出了結論:“定於五月初五酉時開始出擊。具體方略和計劃,由長老院協同秘書處參謀制定。”
這就是最後的結論。
他們終於還是要行動了。
無忌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二
簾幕低垂。
裡邊似乎有人在輕輕咳嗽。
外邊一個白衣老者手持白玉菸袋,卻未點燃。
他慢慢道:“我不信任上官刃。”
一個蒼老衰弱的聲音道:“我也是。”
“但我們這樣做,豈非是打草驚蛇?”
蒼老衰弱的人在輕笑:“我正是要打草。”
白衣老者嘿然而出。
三
兩個鬚髮潔白的老人在輕聲談論。
“你猜上官刃會否有所動作?”
“我們不用猜,只要看。”
“既然我們懷疑上官,爲什麼要讓他參與這麼秘密的計劃?”
“如果一條毒蛇在你周圍潛伏,你卻無法判斷他會在哪個位置,哪個方向偷襲你。你會怎麼做?”
“把它找出來,爭取主動。”
“怎麼找?”
“打草!”
“不錯。”
“所以上官若動,就必死無疑。”
“是這樣。”
四
無忌和上官刃就站在草坪外。這裡地勢開闊而平坦。
如果有人偷聽,他們一下就可以看到。
所以他們現在說話,反而比在屋子裡更安全。而且不惹人懷疑。
他們心裡都很沉重。
現在離唐家行動不到四天。
他們在唐家還一無所獲。
最要命的是,唐家的具體攻擊計劃,並未提前公佈,而是由長老院制定。
無忌在問上官刃:“長老院是什麼樣的組織?”
“是由十長老和唐家各房精英聯合選舉組成的機構。一共有二十六人。”
他繼續道:“這二十六個人,當然都是唐家頂尖的人物,無論見識,武功,都算得上武林一時之選。
其中下院十九人,上院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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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院和上院?”
“下院又稱普通院,上院又稱衡平院和貴族院。這樣做一方面是分立政之權,另一方面,也保證政令更加理性。”
“上院負責最後裁奪?”
“不錯,這七個人,智慧和武功之高,幾乎深不可測。
據我所知,就連唐二先生都不在其中。他們的地位,甚至比老祖宗還有唐家掌門更加重要。”
“但這樣豈非政出多門?”
“不是這樣。唐家的體制與其他各門派十分不同。唐家所有衆人之事,統稱爲政。
議政於堂,頒行於家邦,是長老院之權;
臨機決策,決戰媾,聯外交,奠治安,理民戶,是掌門之權,亦主政令之實行。
而審政令與行政之離合,懲奸佞,刑寇賊,則由老祖宗負責。
這三方權力,彼此補充與制衡。”
他沉吟道:“這樣的體制,就避免了掌門因權力集中而專制獨裁,而且集思廣益,運作起來也十分有效。”
所以唐家纔有今天。
唐家建制之初,就一心要既避免以衆暴寡,又要避免以寡凌衆。
深似湖海的唐門,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多少勇士,多少謀夫。
無忌問道:“但我聽來似乎老祖宗的權力更大些,這是爲什麼”
“因爲這一代的老祖宗,恰好是嫡系掌門的母親。掌門人唐敬多病不能視事,所以她的權力,也就集兩種權利於一身,已經足可以和長老院分庭抗禮。而且有時甚至凌駕於長老院之上。”
“爲什麼要說‘這一代’?難道老祖宗僅僅是個稱呼?”
“不錯。少林的頭領叫做方丈,幫會的首領大多叫做“總舵主”,而遼東萬馬堂卻稱呼爲“當家”。唐家的這一職位,通常由年高德重的人擔任,百年沿襲,就成了特定稱謂。”
無忌道:“現在情勢危急,我們是不是要有所行動?”
他繼續道:“既然我們已經買通掌管飛鴿的人,是不是可以用他和大風堂聯絡?”
上官刃道:“我剛剛得知,我已經收買的那個負責飛奴的人,已經調離,另有任用。”
他憂心忡忡:“也許他已經被懷疑。”
無忌道:“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總要做點什麼。”
上官刃緩緩道:“我們不能動。”
他看着無忌:“唐家爲什麼要你旁聽這樣秘密的計劃?”
無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在試探我。但如果你也被他們監視起來,大風堂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上官刃道:“如果你留心,就會發現我的身邊又多了至少五道暗卡。”
他接着分析道:“如此重要的會議,卻讓你旁聽,此可疑者一;
暗卡更換,可疑者二;
總攻計劃未出而先公佈時間,此可疑者三;
九長老唐凝位尊望重,卻缺席會議,可疑者四。”
無忌不語。
上官刃皺眉道:“也許唐凝已經在暗中佈局。”
無忌沉默片刻,然後道:“現在至少還有四天時間。我們就還有希望。只要能找到唐家獨門解藥的配方。我們就未必沒有機會。”
上官刃道:“我們當然要試一試。”
無忌轉身。
上官刃叫住他:“我和唐嵐嵐有名無實。如果你能從她身上找到突破---”
他不再多說。
他知道無忌是個聰明人。
看來唐嵐嵐和無忌的糾葛他早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