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銳林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他返回客廳，在黑暗中一遍遍的回想過去。
他還是想起來了。
那是一段幾乎被丟棄的記憶，秦銳林甚至無法回想當時的心境，他是說給henry聽的，語氣鄙夷而冷漠，其目的則是勸henry放棄這項研究，他說完幾乎就忘記了，卻沒想到會被夏曦聽見，他甚至還記了這麼久，那時候，這幾句話對他究竟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秦銳林試着去分析時間，那時候夏曦應該還在上學，仔細想一下，他當時情緒也很不對勁，秦銳林痛苦的捂住臉，真殘忍，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情！
他開始想象夏曦得知自己懷孕，然後期待忐忑的趕回來，他也許是充滿期待的，卻沒料到會聽見那樣殘忍至極的話語，他當時有多難過？又是懷着什麼心情離開的？
明明已經被否決了，又爲什麼還強忍痛苦生下那個孩子？
壓抑的痛苦在腦內擠壓碰撞，秦銳林擰緊眉頭，他頭開始痛起來，每一根神經都緊緊繃着，緊到讓他幾乎沒辦法思考，他做過太多的錯事，那些永遠無法被抹去。
秦銳林沒有等到早晨，而是提前離開了，他需要一段冷靜的時間，然後他會向夏曦解釋，那些話並非他的本意，不過是當時順口便說了出來，他有誇大之意，但絕對不是針對夏曦的，他從來沒有看輕過夏曦，他從始至終想要的只有他夏曦，只要是與他有關係的，他都會愛屋及烏、傾心以待。
夏曦預計的是初三去美國，然後大概待個10天左右，他提前收拾好行李，並訂了飛往美國的機票，他現在的模樣肯定沒法陪秦宸玩，爲解決這個問題，夏曦提前約好了朋友，到時讓對方幫忙陪一下，朋友也有小孩，正好還能跟秦宸搭個伴。
不過真到了美國，以秦宸的人緣，估計根本用不着自己給他找什麼同伴。
出發前一天，夏曦突然接到顧嵐打來的電話，懷孕後，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顧嵐了，現在心中還有幾分想念，在接通電話後，便笑道：“媽，想我了啊？”
顧嵐嗯了一聲，語氣卻有些不太對勁，“你還好嗎？”
“還好。”夏曦小心翼翼道，“你怎麼了？”
“你有時間嗎？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呃……”夏曦爲難道，“現在不太方便，能在電話裡說嗎？很着急嗎？”
顧嵐沉默了好一會，她語氣焦急而悲傷道：“其實，我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你說，我能幫的一定幫！”
“我現在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我聽說秦銳林會聽你的話，阿曦，你就幫幫媽，我就羽歡一個女兒，實在不忍心看她在國外這麼受苦啊！”
“……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但秦銳林突然凍結了羽歡的資金，還不許任何人資助，你說她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的在國外怎麼活啊！秦銳林這不是想害死她嗎！現在誰都不管了，連他爸都管不了，說到底羽歡只是我一個人的女兒，其他誰都不會跟着心疼一下！”
顧嵐情緒激動，頗有些歇斯底里的怒道：“我想給羽歡錢，結果也被攔了下來，她昨天打電話給我，哭的跟個淚人似的，我心疼的都快滴血了！他們夠心狠，他們秦家的人個個血是冷的！阿曦，我是真沒辦法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羽歡餓死，你就替我給秦銳林求一下情，他們好歹也是兄妹，就算不是親生的，也不能這樣手足相殘啊！”
夏曦沉默半晌，他對秦羽歡是有所瞭解的，至少她絕不是顧嵐心中嬌滴滴的小女孩，可惜顧嵐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以爲的那個善良可愛的女兒，早已長成了她不認識的模樣。
“媽，羽歡沒你想的這麼脆弱……”
“你也不幫我嗎！”顧嵐突然就爆發了，她崩潰吼道，“你們都怎麼回事！羽歡還是個孩子啊，你們有什麼不能衝我來！別叫我媽，你不幫我就別叫我媽，我沒你這種兒子！我會自己想辦法的，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我沒……”夏曦話還沒說完，顧嵐已經激動的掛斷了電話，她向來是個自恃高傲的人，連求人也從不會低聲下氣。
夏曦盯着黑屏的手機，心中突然一陣心煩，他再沒心思看電視，便躺在沙發上出神，顧嵐情緒很糟糕，她不清楚秦羽歡做過的事，而且就算知道，她看在母女份上，大概同樣會這樣傾盡一切的幫忙，但問題是，自己根本幫不了她。
秦羽歡差點殺死他，夏曦現在如果幫了她，大概纔是真的找虐吧！
不過……
夏曦煩躁的揉亂了頭髮，顧嵐是認真的嗎？他想起對方曾說過：你不再是秦家媳婦，但永遠都是我兒子，現在那句話卻彷彿一點分量都沒有了，是，秦羽歡畢竟是她的親女兒，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他都沒有絲毫可比性。
雖然心中這樣想，但夏曦還是放不下心來，他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給秦銳林打了個電話。
這是那天秦銳林離開後，兩人第一次通話，秦銳林似乎在刻意避着他，夏曦一連兩天沒見到他的面，就連秦銳林許諾秦宸的煙花，都還是姜廉幫着一起實現的。
電話響了很久，卻一直無人接聽，夏曦不禁感到疑惑，他很少主動給秦銳林打電話，而但凡打了，對方都會以最快速度接聽，卻從來沒有出現過現在這種狀況，他一時有些怔住了，盯着手機半晌，才重新發送了一條短信過去。
——看到短信回我電話。
……
秦銳林沒想到情況會這樣糟糕，起初只是輕微的頭痛，然後痛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他開車走到一半，甚至不得不強行停下來，腦內像被啃噬一般，每一根神經都瘋狂跳動，他用力按住頭部，卻無法阻止愈發劇烈而勢不可擋的疼痛，他感覺腦袋像要炸了一般。
謝安接到電話的時候，正陪歷盡艱辛才追到手的女朋友逛街，他沉浸在喜悅之中，冷不防聽到秦銳林虛弱痛苦的聲音，差點以爲對方在開什麼玩笑。
但秦銳林顯然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對象。
謝安跟寧鳳飛快趕過去，秦銳林已經痛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趴在方向盤上，手臂被抓出了可怖的血痕，幸虧還能認得人，謝安跟寧鳳費勁的把他挪到後座，然後謝安直接把車往最近的醫院開去。
寧鳳嚇了一跳，“秦爺怎麼了啊？”
“不知道。”謝安板着臉，沉聲道，“不過我猜的*不離十。”
“跟你說的那個明星有關？”
“當然，除了他誰還能把秦哥折磨成這個樣子，以前他們說夏曦心軟，我就覺得不對，夏曦心可真他媽硬啊！他說不要就真不要了，連半點機會都不給！媽的誰還不犯點錯……當然，像這種錯我是肯定不會犯的。”他氣惱說完還不顧自我辯解幾句。
寧鳳將長髮撩到耳後，她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溫婉可人，但臉上卻也難掩擔憂之情。
因爲疼痛過於劇烈，所以醫院先打了一針止痛，醫生說，秦銳林意志還算堅韌，否則要換了一般人，痛到這種程度甚至可能自殺，就算大腦採取保護措施，也至少會有自殘行爲，但秦銳林卻始終沒吭一聲，他臉色煞白，幾乎沒有半點血色，身體因疼痛而肌肉發硬，整個人顯得憔悴而虛弱。
爲緩解疼痛，醫生還打了一針安神，秦銳林暫時進入睡眠狀態，等醒來再做詳細的檢查，不過謝安清楚秦銳林身體並沒有病痛，秦家有家庭醫生，更會定期去做身體全檢，別說這種大病，他身上就連小病也不可能存在。
所以唯一能解釋的只有心理，他近期大概太過疲勞緊張了，而大腦過度的痛苦和壓抑，都是導致頭痛的根源，但像這樣來勢洶洶的劇烈頭痛，卻也非常少見。
醫生判斷道：“他應該有過舊疾，這是誘發的先兆。”
“舊疾？”謝安有點懵，“我沒聽他說過頭痛啊！”
“器質性頭痛會有預兆，器官跟組織結構會發生病理性改變，所以我認爲他精神應該出過問題，這是心理疾病滋生的頭痛，不過還需做進一步檢查，這種情況很危險，家屬必須勸病人放鬆心情，別一個勁的往死路走，否則引發精神疾病是遲早的事。”
謝安驚住了，他連緊張問道：“那個……沒這麼嚴重吧？他還能被逼瘋了不成？”
“沒有絕對的事，大腦很複雜，如果自我調節的好，很快就可以恢復，但若是放任發展，逼瘋也不無可能。”
“……”
謝安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糟糕，在很多人眼裡，秦銳林都是堅不可摧猶如神一般的存在，他給人極大的安全感，並承擔着無法推卸的責任，他在經濟領域、科技領域所佔據的地位不可動搖，讓無數人尊崇欽佩，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現在卻痛得躺在病牀上，他臉色煞白、虛弱不堪，卻依舊讓人感覺不可侵犯。
謝安幾乎控制不住想打電話質問夏曦，他不能把人逼到這種地步，就算是爲了救秦銳林，他也不能稍微退一步嗎？
但謝安沒有那樣做，他了解秦銳林的性格，他絕不希望夏曦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這樣的……
不堪一擊。
（二）
秦銳林在傍晚清醒了過來，牀邊僅有謝安一人，寧鳳本來打算陪他的，但謝安見天色已晚，便勸她先回家休息，他靠在牀頭昏昏欲睡，便看見秦銳林翻身下牀，他先是拿過手機看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謝安連將他攔住，“等下，秦哥，你要去哪？”
秦銳林看向謝安，謹慎道：“我頭痛的事，你沒告訴夏曦吧？”
“沒。”謝安無奈道，“我還不瞭解你嗎，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是想追回夏曦嗎？如果讓他知道不是更有利？何必這麼死撐下去。”
“沒必要。”
“你不想他可憐你？”
“可憐？我的字典裡沒有這個詞，就算我一無所有，也絕不要別人憐憫。”
謝安嘆氣，“哎，其實苦肉計也不錯，雖然會狼狽一點，但效果絕對一流，你真的不考慮下？”
秦銳林仍有些疲累，他認真道：“我不想夏曦擔心，況且，這對他也不會有用。”他停頓了一下，又鄭重道，“還有，這件事你絕不許跟夏曦提起，”
謝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知道了，我保證不說，你就自己慢慢折騰吧，不過我一定要提醒你，別把這件事看的太重，你的壓力太大了，剛纔醫生說這會影響你的精神，還有，你老實告訴我，你以前是不是出現過類似情況？”
秦銳林似乎並不在意，“他怎麼說？”
“他說你精神出過問題，這次頭痛不過是誘發的先兆，你絕不能再考慮太多，情緒再壓抑下去，你的精神很有可能會崩潰！”
“你信嗎？”
謝安無奈道：“秦哥，你別不當回事，你這次多嚴重自己清楚，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謝了，我心中有數。”秦銳林拍了拍謝安肩膀，“我會注意的，不過我現在得先走了。”
謝安一把抓住他，急道：“走什麼啊，你還沒檢查呢，不要命了是吧？”
“我答應宸宸陪他放煙花的。”
“宸宸……你心裡想的是夏曦吧！他一個大男人會處理好的，你就在這給我好好休息！”謝安難得有機會對秦銳林發號施令，他態度強硬道，“你別不把自己當回事，你又不是鐵打的，等身體垮了，我看你還怎麼追夏曦，而且你現在這幅樣子一看就不對勁，你想夏曦擔心就去吧，不過他也未必會擔心你。”
他氣勢洶洶的怒吼着，卻沒想到秦銳林還真聽進去了，他猶豫道：“我現在狀態不好？”
“別忘了你前不久還痛得要死不活！”
“好。”秦銳林低着頭，語氣複雜道，“我現在不去了。”
……
秦銳林沒有做任何檢查，他在醫院睡了一晚，第二天就直接出院了，氣得謝安憤怒咆哮一通，卻也拿他沒半點辦法，但秦銳林並沒有撒謊，他心中有數，他清楚自己正處於一條臨界線上，那晚近乎逼迫性的回憶讓他想起了很多事，他的神經因此進入另一段低谷，他無法去控制這種改變，就像所有讓人崩潰的壓迫，他並不能去掌控半分。
只有夏曦能夠掌控，他滿腦子裝的只有一個夏曦。
他是自己唯一的解藥。
夏曦打來電話的時候，秦銳林正約見了一位心理醫師，他清楚自己需要這方面的治療，即使可能收效甚微，當然，柏恩麗雅掌權人約見心理醫師這種新聞絕不可傳入外界，也因此，秦銳林找的是絕對可靠之人，保證對方不會向外界吐出半個字。
他簡述了自己的情況，但很顯然，這在心理醫師看來不太樂觀。
“按你說的，病情再次復發可能性很大，而且近期絕不能受類似刺激，但你清楚病根是嗎？”
“我的病只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以秦先生的家世，應該很少會在意一個人，但喜歡上了，也同樣會陷得很深，不過你既然清楚根源在哪，就應該暫時遠離對方，保持情緒上的冷靜，對你現在會很有利。”
秦銳林怔了一下，沉聲道：“我做不到。”
“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你不配合，心理治療起到的效果其實很有限，秦先生，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現在應該遠離會讓你失控的人，或者轉移自己的目標，你控制自己不去在意她，她就不會再對你的精神產生作用，這比任何藥物都有效。”
情況跟秦銳林預估的沒有差別，事實上，心理治療首要的前提就是配合，病人如果藏藏掖掖，心理醫生也是根本無法治療的，但糟糕的是，秦銳林沒辦法接受任何一種解決方法，無論是遠離還是轉移目標，他都根本沒法做到。
心理治療不過徒勞，還不如依靠藥物來醫治，但之後的事卻是秦銳林無法控制的。
他的好壞，全然取決於夏曦的態度。
但越是出現這種情況，秦銳林便越是不敢去逼問夏曦，他害怕聽見殘忍的語句，如果夏曦真的冷漠依舊，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崩潰。
他不敢再去賭。
然而看見夏曦未接來電時，秦銳林所有的陰霾情緒卻又頃刻消散，他立刻回撥過去，然後纔看見夏曦還發了一條短信來，這令他愈發心中狂喜。
夏曦很快接了電話，他直入主題道：“秦夫人打了電話給我。”
秦銳林心中莫名失落，然後問道：“她說什麼了？”
“她讓我給秦羽歡求情……”
他還沒說完，秦銳林就打斷道：“阿曦，這件事你不用理會，你沒忘記秦羽歡做過什麼吧？我說過會讓她付出代價的。”
夏曦沉默一會，道：“我知道，我沒想爲她辯解，現在都是她應得的，我只是有些擔心秦夫人，她畢竟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以前對你很好，你放心，我不會爲難她的。”
“嗯，你幫了我太多，我不知道……”
“阿曦，我不想聽道謝的話。”
夏曦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他似乎陷入一段漫長的思考中，因爲考慮的太投入，以至於忘卻了時間，秦銳林卻也毫不心急，他聽着電話裡傳來的夏曦輕淺的呼吸，竟也覺得莫名心安。
不知過了多久，夏曦壓低聲音道：“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我希望你不要跟去美國，在最近的一段時間裡，我希望我們能保持一段距離，我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冷靜，我需要思考，你的存在會擾亂我，我不想再這樣無休無止的糾纏下去，我們都會很累。”
秦銳林聽見自己壓抑的問道：“我一直在困擾你嗎？”
“某種程度來說是的，至少你跟去美國，我腦袋會繼續一片混亂。”
他語氣隨意，但秦銳林在經歷現在的事後，精神完全沒有放鬆下來，他甚至是有些惶恐的道：“我們不是說好以後再處理嗎？”
夏曦沉默半晌，然後意味深長的低聲道：“這是遲早的事，事實上，你應該爲此感到高興。”
“高興？”秦銳林沮喪而失落，“我沒辦法高興起來。”
“你能答應我嗎？你已經食言過太多次，我需要你的保證，在我主動找你之前，你不能來見我。”
秦銳林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焦躁而緊張的解釋道：“你說的那件事，我已經想起來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對你造成傷害，我只是想要打消henry的念頭，絕沒有針對你的想法，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很後悔自己說過那樣的話，如果你因此而生氣的話……”
“你不用解釋。”夏曦平靜道，“我說過我沒怪你，這件事是一個誤會，我不會揪着不放，我們都應該忘掉它，我也不想再受它的影響了。”
“那爲什麼還要保持距離？你說過不生我的氣。”
夏曦幾乎有些無奈道：“你不能奢望我這麼快做出決定，我沒有準備好，我的感情還遠遠不夠。”
“爲什麼……”
“你就不能保證一下嗎？”
秦銳林沒有說話，他神經再一次緊繃起來，他顯得燥亂而不安，他掛斷了電話，然後頹然的讓自己陷入絕望的深淵，他在漫長的思考過後，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他一字一句的重複道：“他想遠離我。”
這個結論讓他幾近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