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的臉很紅——不,確切點來說,是半邊通紅半邊蒼白。

醉雪下的毒並非致命,卻相當厲害,破壞人體經絡,被迫呈現出走火入魔的狀態。就算放着不管,伊春也不會死,不過痊癒之後是再也不能練武了,一輩子只有拿菜刀做飯的份。

舒雋倚着牆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腦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輕,而且瘦削。平日裡總是神采飛揚,窮開心的傻姑娘,時而慧時而呆,讓人容易忘記她才十五歲,不管是身量還是頭腦,都還有很大的成長。

他的手指劃過她半邊通紅的臉,她的神情帶了一絲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藥折騰得夠嗆。

舒雋心裡有個衝動,想把她丟出去任由其自生自滅。

她很危險,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這樣警告他。就這麼丟下丟下丟下,死了最好,這樣就沒什麼能牽動他,依舊是那個纖塵不染冷酷無情的舒雋。

他甚至惡意地想,她一點也不漂亮,隨便去鎮上撈個賣豆腐的女孩兒都會比她有女人味。

憑什麼,要爲這麼個人心疼。她到底憑了什麼。

伊春忽然驚醒了,雙眼被毒藥燒得赤紅,茫然看了他一會兒。

舒雋湊過去,輕聲說:“喂,你一個人待在這兒行不行?做好事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也對得起你那頓飯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復理智,喃喃地只是問楊慎在哪裡,她到處也找不到那壞蛋臉的少年。

舒雋忽然感到一陣無比的煩躁,甩開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廟門口,忽地轉身衝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說道:“舒雋,舒雋呢?你不問問他?”

伊春被晃得暈頭轉向,被動念一聲舒雋,跟着便沒了下文,仔細一看是又昏睡過去了。

這種感覺真是討厭極了。

舒雋使勁捏一把她的臉,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豬頭。回頭看看天色,晨曦微露,這一夜快要過去,正午之前再不給她服下解藥,這孩子一輩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飯。

實在等不及小南瓜他們找到這裡,舒雋將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廟。

她欠他的,只會越來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來還。

想起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拿來送人的。舒雋不免也一本正經地想:不送也得送。方纔那些負氣的想法早也丟到不知哪個爪哇國去了。

彼時天色微明,蘇州城大小藥鋪尚未開門,要抓藥起碼還得再等一個時辰。

不過這種事情自然是難不倒舒雋的,肩上扛着一個人他照樣飄然若仙,直接翻牆入室從藥鋪櫥子裡抓藥,一個子兒也不會給老闆留下。

清晨薄霧潮溼,細細水珠沾在他發間衣上,狂奔的動作比最輕靈的仙鶴還要快。

倏地,他停下腳步,縱身跳上一棟民居,把身體隱在青瓦之後。

過了片刻,薄霧後出現一輛油壁馬車,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車壁上別無他物,只用醬紫的顏料畫上一隻輕巧燕子。

駕車的男子頭戴斗笠,壓得很低,這副裝扮熟悉晏門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體姓名已無人得知,都隨晏二少一樣喚他一聲殷三叔。

車旁只跟着兩人,一人高而且壯,十一月的寒冷天氣,他還打着赤膊,身上肌肉虯結極是雄偉。在看到他手裡提着的那把巨斧之後,舒雋眉頭突然一蹙——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怪物巨人,倒不知晏於非用了什麼手段把他收爲己用。

馬蹄聲噠噠,混合在其中的還有鐵鏈拖動的聲音。巨人兩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滯,頸項上套了一個脖圈,連一根鐵鏈。鏈子很長,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頭握在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掌中。

那是一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嬌。

馬車一徑行去,車裡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寧寧,楊少俠醒了,過來服侍。”

那姑娘答應一聲,把鐵鏈交給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車門只開了一瞬間,卻也足夠讓舒雋看清裡面的人。晏於非神情溫和,靜靜看着半躺在對面的少年——是楊慎。他似乎受了傷,半邊身子血淋淋的,嘴脣翕動不知在說什麼。

車門飛快合上,馬車繼續前進,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舒雋眉頭皺得更深了,轉頭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來再次問他楊慎在哪裡,他要怎麼回答?

一番折騰,回到破廟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麼時候找來了,正抱着膝蓋坐在門口苦等,終於見到舒雋來了,他放聲大哭跑過來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還當你死了!”

說罷把滿臉鼻涕眼淚一股腦擦在他袖子上。

舒雋皺眉道:“我是被你髒死的,快放手,東西都買了?”

他從地上取了兩個瓦罐,哭喪着臉:“主子那狂草藥方我實在看不懂,叫藥鋪的人來看也不明白,只好買了兩個藥鉢。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舒雋扛着伊春進了破廟,說:“有那個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來熬藥。”

小南瓜見他從懷裡取出藥包,登時鬆了一口氣:“我就說,主子到底還是有能耐的。”

藥材丟在藥鉢裡點火開始熬,小南瓜癱在地上嘆道:“主子,我沒能把楊公子帶來。”

舒雋淡道:“是沒找到他?”

小南瓜搖了搖頭:“我倒是看見他了,受了點輕傷的模樣,和一個女的說話,我招呼他好幾聲,他都裝沒聽見,最後跟着那女的走了。我本來想追,又擔心主子,所以先找來這裡啦。”

女的?舒雋問:“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認識?你果然風流倜儻豔遇不淺,難不成是某個認識的老情人?”

舒雋在他頭頂敲一個爆慄,道:“那沒錯,是晏於非的人。他到底是跟着晏於非走了。”

說到這裡,卻忍不住靜靜看着暈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終於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會真的……”

“真的什麼?”舒雋懶洋洋反問。

他趕緊笑道:“我是說,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時刻。”

舒雋本想像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脣角都勾起了,那兩個字卻怎麼說不出口。

好討厭啊,這種感覺。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頭丟出去!別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應一聲,當真站起來去擡伊春,拖了沒兩步,卻聽他家喜怒無常的主子又恚道:“誰叫你真丟!還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說,跟着這種主子真累。小南瓜一邊搖頭一邊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舒雋擋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着睡着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馬車在不平的路面上輕輕顛簸,楊慎背上的傷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寧寧敷藥的動作很輕,卻還是不免要刺激到傷處,他的胳膊不由一顫,寧寧立即擡手,輕聲問:“疼得厲害麼?”

他沒回答,只定定看着對面的晏於非,隔了一會兒,說道:“晏公子居然也會用謊話誘人上當。我師姐呢?究竟在何處?”

當時他從香香齋衝出,身上已經受了傷。舒雋雖說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蘇州城之大,沒有任何記號,他也不知從何找起,正在無措的時候,卻遇到了寧寧。

“楊公子若想見活着的師姐,便隨我來一趟吧。”她這樣說。

晏門的手段他見識過,雖然不太相信舒雋也會落到他手裡,但伊春畢竟中毒,舒雋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丟了一個人跑掉,他只得跟着寧寧走了。

晏於非淡道:“楊少俠不必疑心,葛姑娘雖不在我這裡,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藥。你只管安心隨我去拿解藥便是。”

楊慎抿了抿脣:“……所以你想用解藥迫得我爲你做事?”

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直接,晏於非頓了一下,低聲道:“撇開晏門之事不說,我知道楊少俠身負血海深仇。男兒活於世間,自當頂天立地。糾結情愛之事忘卻父母血仇,豈不讓人恥笑。”

楊慎臉色發白,沉聲道:“我不想聽你說教!”

晏於非笑了笑,神情溫和:“我也沒什麼見識,豈能信口說教。楊少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捨不得令師姐而已。何況將你們逼入死路的並非晏門,而是減蘭山莊的規矩,你二人註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繼承斬春,令師姐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命。待你他日報了血海深仇,娶她爲妻也好,金屋藏嬌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楊慎沉默着,窗簾被風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裡暗潮洶涌。

晏於非的馬車停在一座客棧前,剛下車,掌櫃的便滿頭大汗迎了過來,連聲道:“晏少爺!您請來的那個客人……沒日沒夜的鬧,今兒又打傷了燒水的小陳。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於非沒說話,一旁的殷三叔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低聲道:“少爺,不能由着他敗壞晏門聲譽。”

他只是淡淡笑,並不搭腔,反倒轉身請楊慎下車:“這間客棧已被我包下,楊公子請上樓,大夫很快就來。”

楊慎臉色陰沉跟在他身後上樓,忽聽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着嚶嚶哭聲,一個女子狂奔而下,險些撞在晏於非身上。

他身子一側,後面的殷三叔一把攔住她,皺眉道:“又是做什麼?”

她驚慌失措地擡頭,左邊臉上一大塊烏紫,像是被打的。楊慎忽地一驚,急道:“文靜?!”

文靜見到楊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聲,使勁抓着他的袖子,顫聲道:“二師兄!求求你!去勸勸你大師兄吧?!他……他說要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