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東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島,島上兜率靈巖天下聞名,俗稱仙人洞。

伊春上島的時候,天色已晚,太陽快要落山。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破舊羊皮,上面畫滿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島輿圖。

輿圖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裡是巨夏幫總堂,哪裡是分堂。郴州巨夏幫,就盤踞在島上。

伊春把輿圖橫過來豎過去,斜着看倒着看,怎麼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輿圖,只覺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體要往哪個方向走,卻完全摸不着頭腦。

胡亂走了一陣,忽見前面一棵大樹被剝了大半樹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幹,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個箭頭,直指正西方。

她擡頭四處看看,再低頭看看輿圖,,估摸着往西應該是正確方向,便順着箭頭走下去。

沒走一會兒,果然前面又一棵剝了幾塊樹皮的樹,上面還是一個箭頭。

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順着箭頭一直往下走,看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又回到了湖邊。

湖畔一棵老樹上拴着麻繩,麻繩繫着一條小船。船頭放着一個小火爐,火爐上蒸着一鍋大螃蟹,應當是快熟了,鮮紅鮮紅的殼。

久違的小南瓜把一壺溫好的黃酒從熱水盆裡取出,將案上兩個小酒杯斟滿,然後無比自然地朝她揮手:“姐姐,來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艙上的簾子被人從裡面掀開,舒雋探出半個身體,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臉上轉了半天,最後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氣。

打個招呼吧,他對自己說。就說好久不見,你上次給的三兩銀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爲了把錢還給你,還有,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凡事想開點你年紀還小日子還長着呢日後總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錯吧……

不過這些話好像也不太容易能從嘴裡吐出來,尤其是從他嘴裡。

所以他目帶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後招招手:“過來過來。”

伊春還有些震驚外加茫然,慢慢走過去,好像不太確信似的,奇道:“舒雋?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臉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沒見了,他找了那麼長時間,對她會有的任何反應也做好了完全準備。只是沒想到她那麼風輕雲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絕,像是從沒發生過的尷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頭是你畫的!你早看到我了?怎麼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壞事?”說着便爽朗笑了起來。

舒雋跟着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爐子上的螃蟹:“沒什麼,請你吃螃蟹而已。”

黃酒熱得剛剛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處,伊春眉頭一揚,索性大大方方地坐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來玩麼?”她問。

舒雋向來喜歡遊山玩水,反正他有錢有時間,五湖四海隨便在什麼地方遇上了,都是緣分。暌違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覺得一點兒也沒變,親切的很。

他“唔”了一聲,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姜醋端上來,嘻嘻笑道:“姐姐,我們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問主子。他爲了找你,急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夢裡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給主子製造機會!俗話說好女怕纏郎,怎麼肉麻怎麼來,小南瓜雄心萬丈。

伊春但笑不語,舒雋慢慢剝螃蟹殼,好像誰也沒聽見他這句熱情洋溢的話。

小南瓜恨鐵不成鋼地跑走了。

“這大半年在什麼地方玩?”舒雋替她斟滿黃酒,隨口問道。

話匣子打開了,方纔隱隱約約的尷尬消失不見,伊春連說帶笑地比劃着路上遇到的有趣事與人,漂亮的眉毛揚起,神采飛揚。

舒雋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兩句嘴讓她說得更歡。

最後說到她手頭的輿圖,伊春笑道:“我本來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裡是羊腎的故鄉,誰知道走錯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時候遇到一個姑娘,身上揹着許多畫軸,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談,知道我要找巨夏幫,就說她知道怎麼走,於是花了一張輿圖給我。可惜我不大會看,浪費了她一番好心。”

舒雋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運,陳淺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搶破頭要她畫一張輿圖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給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認識她?不錯她是叫陳淺,真是個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纔對,舒雋心裡想,也只有她這種性子,走江湖才能這麼順當,大家都忍不住要對怪胎寬容些。

“你找巨夏幫做什麼?”舒雋狀似無意地問這最關鍵的問題。

伊春一點猶豫也沒有,很爽快地告訴他:“替楊慎報他家人的仇。”

原來如此,舒雋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把裡面的關係給理順。晏於非曾說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他並未多問,原來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幫。

他神色複雜地看看伊春,她面上並沒有任何仇恨的陰影,或許在她心裡,找巨夏幫不過是爲了幫楊慎完成心願,目的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太容易。”舒雋慢悠悠說着,從鍋裡挑出一個最大的螃蟹遞給伊春,“巨夏幫並非無名小門派,憑你單槍匹馬的殺進去,去十個死十個。你還是仔細考慮一下吧。”

伊春點頭道:“我知道他們很厲害,所以這次只是來調查,並不打算動手。”

調查,舒雋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遠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讓因此懷疑她的人顯得那麼齷齪無聊。

他又挑了幾隻大的給她,忽然說道:“你只是調查,別人未必如此想。還是先別去了。”

伊春連連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扶着下巴盯着她眼睛看,說:“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攔着,不能讓你過去。”

伊春微微一驚,黃酒差點灑出來。

舒雋笑彎了脣角:“你好像打不過我吧?”

她慢慢把眉頭皺起,神情卻並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騙的驚惶。酒杯穩當地往桌上一放,她聲音平靜:“爲什麼?你也是巨夏幫的人?”

她對舒雋的來歷其實一無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來只在乎氣味相投,別人如果不說來歷,她便不會多嘴問。

他神情略帶輕蔑:“怎可能。只不過欠人一個情分不得不還,暫時留在這裡。原以爲來找麻煩的是晏門,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當即起身道:“既然這事令你爲難,那我先告辭。等你人情還完了我再來。”

應當要攔住她,可想不出什麼好理由。舒雋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說話,忽見她捂着肚子把臉皺成一團。

這次他真的有點吃驚:“怎麼了?”

她顫聲道:“肚……肚子疼!”

舒雋回頭看看她面前的螃蟹殼,頓時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後伊春只能無力地躺在船艙裡,她上吐下瀉足足鬧了一整天,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這種折騰,不要說去找巨夏幫,就連走路也困難。

舒雋衣不解帶在旁邊照顧她,一會兒換一塊熱巾子給她放在額頭上。

他慢悠悠地說:“這可是你自己倒黴,與我無關。”

伊春臉色發綠:“你也吃了螃蟹,爲什麼好好的?”

“毒藥我吃下去都沒事,何況兩隻螃蟹。”

他見她頗有些氣不服的模樣,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索性把身體一俯,撐在她臉旁,低聲道:“這樣吧,小葛,咱們做個交換,兩邊都不吃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無聊,你不如陪我玩幾天,回頭我告訴你怎麼對付巨夏幫。如何?”

“這個……你好像太吃虧了點?”伊春頗爲警覺地看着他,此人任性又狡猾,從來不吃虧,指不定後面要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要求讓她償還債務。

舒雋嘻嘻一笑,從角落裡挖出魚竿:“你教會我如何釣魚,就一點也不吃虧了。”

伊春就這麼留下陪他在東江湖遊玩,白天沒事便教他釣魚,從土裡挖蚯蚓出來做魚餌,惹得他主僕倆避之不及。

“姐姐!這種東西你怎麼能捏手上?還不趕快丟掉!”小南瓜抱着腦袋大叫,好像那幾條肥蚯蚓馬上就要爬到他臉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着他倆:“蚯蚓做魚餌最好了,不然魚蟲也行。你們以前難道不用這個做餌?”

舒雋厭惡地看着蠕動的蚯蚓,見伊春把其中一條朝自己這裡遞來,趕緊偏過身體去躲,臉色難得發綠。

伊春見他那模樣倒有點忍俊不禁:“這麼大人了,還怕蚯蚓嗎?”

舒雋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這麼個人物卻怕小小蚯蚓,真讓人哭笑不得。他還裝:“我不怕,就是怪噁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條蚯蚓朝他手裡一塞,眼見着他蹦起來,一溜煙跑沒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雋再次綠着臉回來的時候,小南瓜已經搖着船去湖對岸拿銀子換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邊一塊青石上,拿着釣竿認認真真地釣魚。陽光在她身周鍍一層金邊,纖細而且柔軟,頭上幾綹凌亂髮絲好像也變成了淡金色的,隨風搖來晃去,晃得他心裡有些發癢。

他輕輕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師,學生剛剛入門,要耐心纔對。”

伊春笑吟吟地把釣竿交給他,一手扶着釣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無旁騖地教他:“手腕要穩住,別總是晃,不然魚來了你也感覺不到。釣魚就在專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許是個好老師,可學生卻不是個好學生。她說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只看到她下頜的弧度柔美,側面鼻樑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顫抖着,裡面藏着令人心驚膽戰的光芒。她身上沒有任何薰香,頭髮有清爽的皁角味,脖子上帶着一星汗味,非但不難聞,反而蝕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連骨頭也不剩。

真是喜歡她嗎?舒雋問自己。

他其實也不太能弄清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有個衝動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還沒到放手的時候,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他甚至還很貪婪,總覺得不夠。

有時候想到她,會覺得心裡微微發疼,明明發疼,卻又是愉悅的。

有時候夢見她,會覺得無比舒暢,明明舒暢,卻又感到澀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但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這種衝動。

和身體無關卻又緊密聯繫在一起,異樣而且熾烈的衝動。

她在耳邊輕輕叫一聲:“來了!快拉!”

舒雋本能地把釣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氣大了,魚鉤掛着一條肥魚,使勁扭着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水滴落了他們滿臉。

伊春兩眼發亮,讚道:“不錯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厲害!”

她臉上水珠晶瑩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輝把他的眼刺傷,彷彿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閉上,再睜開。

她很危險,可就算明白這點,也沒什麼用了。沒有任何用。

“多謝老師教導的好。”他沒什麼正經的笑,擡起袖子把她臉上的水一把擦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