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外面走廊傳來一陣喧囂,有人來拍門,連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舒雋將伊春攔腰抱起,心情十分暢快,笑道:“沒什麼,不要進來打擾。”

說罷轉身將伊春放在角落的大牀上,摸摸她的額頭:“又中毒,你總讓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着他,還沒反應過來,聲音卡在喉嚨裡,像個呆子。

躲在桌子後面的美人輕輕喚一聲:“舒公子……她……她是?”

舒雋說:“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暈倒了。

他又說:“這樣吧,素姑,你現在替我去抓藥,順便打些熱水送來,我可以減你一半欠債,划算不?”

素姑抓着藥方出去的時候臉色青白交錯,也不知是笑還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雋的衣服,輕道:“你……躲起來!不要讓晏門的人看到你!”

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人從外面砸爛了,約有四五個少年提劍闖入,見到舒雋都是一愣,跟着便是狂喜。

他從伊春手裡搶過匕首,一把拽下帳子遮住她的視線,匕首在手上轉一圈,他慢吞吞走了過去。

伊春只能聽見幾聲痛呼,緊跟着便沒了一點聲音,她勉強起身,帳子忽然又被人揭開,舒雋把匕首丟還給她,跟着身子一歪靠在牀頭,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此時驚懼茫然的情緒漸漸退去,伊春突然感到無比的尷尬,嘴脣一動是要說話,他卻開口道:“那天晚上,五個矮子來夜襲。”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別過腦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來玩。”她的回答一點都不神秘,“那……你呢?還是到處討債?”

她剛纔聽見他和那個什麼素姑說還錢的事,醉雪說他沉醉溫柔鄉,伊春很瞭解這個人,他的花花腸子都投注在錢財上了,估計沒那個精力搞溫柔鄉。

舒雋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慢慢的,他的手卻撫上她額頭,輕輕摩挲,指尖帶着溫柔暖意。

“下次……”他的聲音很低,“下次要走,記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麼也不說。”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幾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爲毒藥還是什麼別的,連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發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這樣就能讓狂奔的心臟稍稍停下來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個大雪的夜晚,繼續他們沒說完的話。

舒雋笑了笑,手掌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啪”一聲:“惹我生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輕輕敲門,是素姑來送藥和熱水了。

遠遠地,伊春見到一團豔影在門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輸給醉雪,但仔細看去,還是能發現她年紀不小了,眼角有細碎皺紋。

素姑也好奇地看着她,還沒看兩眼門便被舒雋關上了。

“素姑是這裡的老鴇,這家軟玉樓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銀建的。”舒雋擰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臉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隨口說,神態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釋的痕跡。

說罷端了熬好的藥,自己先嚐一口,確定沒有任何異樣,這纔將她扶起,慢慢喂她喝藥。

“小南瓜呢?”喝完藥伊春躺在牀上,只覺手腳無力,輕輕問他。

舒雋放下帳子,陪她半躺在牀上,說:“他如今也有十五歲,到了自己出去闖蕩的時候了,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後做下人。”

十五歲,她也是十五歲下山歷練的,這是個特殊的年紀,從此告別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經過歷練慢慢成爲可以獨當一面的青年。

“睡吧,這裡只是普通客房,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過,不髒。”

軟玉樓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該來的地方,他這樣安撫她。

舒雋替她把被子蓋好,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附身在上面輕吻一下:“醒過來就不在這裡了。”

伊春竟然就這麼慢慢睡着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裡握着,兩人脈搏靠得那麼近,彷彿心跳聲也變得一致,平穩又安詳。

醒過來的時候天是矇矇亮,伊春一時分不清究竟是黃昏還是黎明。身下的牀不再柔軟,而是硬邦邦的,她試着動動手腳,已經不像中毒時那麼麻木了,只還有些虛軟無力。

推開被子起身,立即發現這裡不是軟玉樓。隔着繡滿花紋的帳子,能隱約看見木製的窗櫺,窗戶推開半扇,微風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輕響。

伊春小心揭開帳子,帶着一些謹慎四處打量。

這裡應當是普通客棧,構造簡陋。窗下放了一張長椅,舒雋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長,卻被迫躺在長椅上,那姿勢難免拘謹的很,難得他居然能睡着,還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綿長。

伊春躡手躡腳下牀,不想驚動他。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雖然是夏天,但睡着了吹風對身體總是不好的。

天邊有大朵大朵彩霞,隔着窗紙也將那鮮豔的橙紅色滲透進來,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靜靜望着他,這張臉睡着的模樣純善又無害,叫一萬個女人來看,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心生愛憐,剩下那個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睜開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氣其實很壞,任性而且孤僻,說是個怪人絕對不誇張。

她取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毯子邊剛觸到他身體,他立即睜開了眼睛,還有些睡意朦朧,不似平日裡神采飛揚。

“……什麼時候了?”舒雋揉了揉額頭,聲音沙啞地問她。

“應該快天黑了。”伊春低聲說。外面的彩霞萬里並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黃昏纔會如此綺麗。

舒雋飛快從長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夠過癮,伸了個大懶腰,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一面取了冷茶來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謝謝你,總是麻煩你照顧我。”

他目光流轉,淡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抽了一條板凳出來,坐在他對面,想了想,說:“晏門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殺了他們的小門主,所以現在到處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風班。他鬧得動靜很大。”

舒雋很冷淡地“哦”了一聲,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說:“那……總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靜靜看着她:“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做什麼,你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

伊春頓了一下,輕問:“那你要去什麼地方?”

“留在建康城,這裡的人欠我錢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聲,無話可說。

屋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沒人說話,這種氣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險。

她看了看屋子裡的裝飾,最後指着帳子上的刺繡乾笑道:“那……帳子上繡的蔥花挺別緻的。”

“那是蘭花。”舒雋只是告訴她事實。

伊春尷尬萬分地站起來:“我走了,那個……舒雋,謝謝你替我解毒。”

她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舒雋在後面說:“去哪裡?又打算不聲不響跑掉?”

“我……只是再要個客房,這裡是你的客房吧……”她有點語無倫次。

舒雋靠在牆上,皺着眉頭,隔一會兒忽然懶懶一笑,擡眼定定看着她,低聲道:“你在怕什麼?”

“我……沒怕。”但好像有點底氣不足。

“我會吃人?”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

“你顧慮的不錯,我確實會吃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怎麼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點不剩吃進肚子裡。”

他又笑起來,笑得像在嘆氣,聲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頭看着他,他也這樣看着她。兩個人,四隻眼,目光裡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互相傳遞,又彷彿空空的,什麼都不曾表達。

過了很久,伊春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是醉雪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她把銀子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個,還你的銀子,連本帶利是二十兩,對吧?”

他沒回答,目光慢慢變得陰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麼斂財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錢,所以……”

伊春話沒說完,忽覺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幾乎是凌空提着她,最後狠狠朝牆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牆板上,發出好大的聲響,她疼得幾乎站立不穩,膝蓋一軟就要跌下去,卻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處,動彈不得。

舒雋發怒了,應當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看着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沒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聲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爲自己能還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間鬆開,伊春晃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

他說:“我不要你還,把你的銀子帶走,馬上走。”

舒雋轉身面對着窗戶,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牆上,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頭突然火起,騰地一下就燒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個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還給你!我纔不要!”

舒雋反手接住布包,神色複雜且陰沉,看看布包裡露出的銀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銀子砸回來:“我叫你走!”

“我高興待着!又不是你家!”伊春乾脆把茶壺也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