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頭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點點模糊燈火,小船打個彎,除了月色便什麼也見不到了。

行了約有半里,忽見前面又有幾艘船停在河正中,情況相當詭異。

被幾艘尖頭漁船圍在正中的,是一艘畫舫,規模並不大,然而雕欄玉砌,燈火通明,甚是顯眼奢華。

如今畫舫被幾艘漁船圍在當中,動彈不得,只因漁船尾上皆有鐵鏈拉出,拽住兩岸的柳樹,這樣一來等於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畫舫過不去,她這艘小船也過不去。

伊春將船櫓撐在水底淤泥裡,皺眉去看,只見畫舫裡端坐着三人,一名老者外加兩個年輕人,畫舫被困,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驚慌,反而十分沉穩。

另有幾個穿着紫紅衣裳的人提着刀劍與他們大聲說話,神情猙獰,那三人依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沒有聽見。

最後爲首那人似乎惱了,一掌將其中一個年輕扇倒在地,旁邊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攙扶,卻也被人踢中胸口撲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將船飛快搖動,緊跟着縱身跳上畫舫,不等衆人反應過來,“鏗”的一聲抽出鐵劍。

守在船邊的另幾個紫紅衣裳立即上前阻攔,卻被她一腳一個全部踢進水裡,剩下那幾人神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交談幾句,伊春只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有人搗亂,不知虛實,先撤爲上!”

其中一人提劍作勢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攔,那人卻飛快撤劍,與其他人一樣轉身跳下畫舫,鐵鏈嘩啦啦一陣響動,從岸邊楊柳上收回,那幾艘尖頭漁船走得極快,眨眼便順流而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伊春收了劍,過去先將老者扶起,低聲道:“沒事吧?”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擡起臉來,目光內斂溫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並無任何驚惶的神情。

“多謝姑娘仗義相救。”他聲音低沉,極爲穩重。

伊春大抵是沒想到他們鎮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來倒有點多管閒事的味道。忽見方纔被扇倒在地的年輕人艱難地掙扎着要起身,另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襬是空蕩蕩的——此人竟是個殘疾。

待那兩個年輕人也道過謝,伊春仔細打量一番,才覺他三人氣度不凡,隱約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老者年約六旬,鬚髮花白,卻並無半點老態龍鍾,看上去精神矍鑠,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似是把所有銳氣與光華都完美地收斂其中,看上去別有一種溫和。

那殘疾的青年人大約有三十歲上下,與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顯陰沉,道過謝便不再看她,兀自轉頭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麼。

另一個年輕人則小一些,約有二十出頭的模樣,身材微胖,一張圓圓的臉,面容甚是可親。

他饒有趣味地看着伊春,讚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誰是你師父?”

伊春正要說話,老者卻低聲道:“於道,怎能如此無禮!”

他朝伊春作揖,溫言道:“犬子無禮,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問姑娘芳名?”

伊春沒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我叫葛伊春,偶爾路過罷了。既然諸位已無恙,我便告辭了。”

她轉身要走,忽聽那圓臉年輕人驚道:“葛伊春?!你就是那個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於道!”

伊春回頭去看,卻見三人的眼神都變了,就連方纔那個一直看着水面的殘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很難說明是什麼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發毛,勉強一笑:“有什麼不對?”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葛姑娘俠義心腸,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條命,他日老夫必然償還此恩情。”

伊春連連擺手:“沒什麼,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清茶,雙手端着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內簡陋,無酒可贈,唯有敬上香茗一盞聊表謝意。”

伊春因他們態度古怪,心裡難免起疑,只盼趕快離開此地。但老者十分熱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接過茶杯,忽聽身後又有水聲潺潺,十幾艘烏篷漁船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了過來,爲首兩個中年人跳上畫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帶惶恐顫聲道:“屬下來遲!請門主責罰!”

那老者居然還是什麼門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爺帶孩子出來遊山玩水嗎?

伊春默默退了兩步,打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開溜。

老者聲音溫和:“老徐、老林,快站起來!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聞揚州二十四橋奇景動人,便想着趁夜獨自欣賞,誰想遇到賊子下藥,否則豈會那般輕易令他們近身。”

衆人聽說他們還被下了藥,急忙推出一個青衫大夫來。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脈,又取小刀破開手臂嚐了嚐鮮血,便笑道:“不要緊,只是普通的蒙汗藥罷了,想來下藥的那幫賊子只是尋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細了!真是普通蒙汗藥?”

邱大夫還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見他那個笑容,忽然渾身打個激靈,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當年在賢德鎮替晏於非拔毒暗器的那個大夫嗎?!他是晏門的人!如此說來,這老頭兒就是晏門門主!晏於非說過,他有個大哥在巴蜀萬華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斷從此只能做個殘疾,當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難怪他們聽到她的名字反應那麼古怪,難怪他們那種氣度看着十分眼熟,晏於非正是這種氣質。

伊春掉臉就要跳下去,忽聽老者在後面說:“多虧了這位葛姑娘仗義相助,否則我父子三人便要命喪賊子之手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她這裡看過來,伊春神色尷尬,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圓臉的年輕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於道,只不清楚是老三還是老四——笑嘻嘻地說道:“喲,看樣子是反應過來了!咱們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見他把話全部挑明,反而冷靜下來,低聲道:“不錯,你們要怎麼辦?”

晏於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氣憨厚,只有一雙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門中人,他柔聲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間的恩怨,我們晏門向來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報,和咱們可沒關係。我聽說最厲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斷,還當是個什麼厲害女俠,真沒想到是你這樣的丫頭。怎樣?我看你大有潛質,加入我秋風班吧!保證不會虧待了你。”

伊春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似的。

晏於道還想再勸,門主忽然說:“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這裡也不會痛快。無論如何,我父子三人總欠你幾分情面,日後有難,還請不要見外。另外……還有件事想請教姑娘。”

伊春默默頷首,便聽他問道:“舒雋人現在何方?”

她心裡猛然一墜,想起晏門和舒雋的父親之間有深仇,他今日一問,肯定是打算找舒雋的麻煩。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極爲冷淡。

晏於道嘖嘖搖頭:“外面都說舒雋和你效仿鴛鴦神仙,早已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眷侶,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

伊春眉毛一豎:“我說了,不知道!”

說罷再也不願與他們糾纏,翻身跳下畫舫,穩穩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櫓一撐,笨拙地將船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