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前行,那雪山極爲險峻,時常有危崖斷巖阻路,加上危險之處被冰雪覆蓋,稍有不慎便會摔落深淵。

小冬瓜揮着馬鞭神態輕鬆地駕車,反正這條路他一個月要走上五六趟,給兩個大主子和兩個小主子並一個小南瓜大哥買他們愛吃愛玩的,他閉着眼睛也不會摔下去。

且說當日伊春生產十分順利,自腹痛至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前後不過一刻,回頭伊春娘趕來照顧,伊春早累得睡過去,一面還咕噥:“是吃壞了肚子吧?這會兒倒不疼了……”惹得老太太哭笑不得。

從此便添了兩個小主子,還是十分罕見的龍鳳胎。

剛生下來的孩子渾身紫紅,皺巴巴的像個肉團,根本看不出面目輪廓,舒雋卻喜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一手抱着個小孩兒,見人就說:“這是我兒子閨女,果然長得與我一般花容月貌吧?”

兩個孩子出生到世間第一聲啼哭,便是在老爹寵溺狂喜的臂彎裡——因嫌他一個勁大呼小叫,叫了一晚上不給人睡覺。

後來兩個小主子漸漸長大,小冬瓜終於能分辨出小女主子長得像舒雋,真正是花容月貌,小主子長得卻像伊春,花容月貌四個字,大抵是分配不到他腦袋上的。

爲了孩子取什麼名兒,伊春爹和舒雋再一次鬧得驚天動地,老爺子堅持要叫舒心舒展,這倆名字卻被舒雋嗤之以鼻,他打算取名舒爽舒服,被老爺子痛罵是給人耍着玩兒的爛名字。

最後這四個名字統統被伊春否定。

因孩子是出生在早春,故男孩取名舒揚,盼他日後成人能活得自由自在,像春風一樣無拘無束。

女孩取名舒和,望她溫柔和善,如春日陽光令人感到溫暖。

等孩子到了三歲上,能滿地亂跑亂叫人了,小南瓜也歷練歸來,舒雋便帶了一家老小,辭別岳父岳母,回到了雪山頂上。

疼孩子歸疼孩子,要想磨練身體意志,還是需要找個僻靜艱苦的地方。

眼看再繞過一個小懸崖便到莊子,小冬瓜揮起馬鞭“刷”一聲響,一面回手揭開簾子,大聲道:“小主子,已經一個時辰啦!”

車廂裡有個虎頭虎腦七八歲上下的小男孩,眉目與伊春有七八分相似。他獨自一人在搖晃不停的車廂裡蹲着做馬步,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卻只穿了一件薄褂子,熱得滿頭大汗。

因聽小冬瓜這樣說,他依然一動不動,只等馬車繞過懸崖,遠遠能見到莊子了,這才老氣橫秋地收勢,緩緩吐出一口氣。

“冬瓜哥哥,我幫你拿東西。”馬車停在莊前,舒揚見小冬瓜一個人提三四個大包袱在雪地上滑行不穩,立即自告奮勇。

他人雖然小,力氣卻不小,獨抱了給伊春和妹妹買的零嘴衣服小玩具,臉憋得通紅,噌噌朝莊子裡跑,急得小冬瓜在後面一個勁吼:“慢點慢點!萬一摔倒了可怎麼辦?”

舒揚和他娘一個類型,摔斷腿也能一聲不吭的,往常要是不小心做了錯事,舒雋也會拿出父親的威嚴來訓斥,女兒舒和是個鬼靈精,抱着一頓撒嬌也罷了,舒揚卻打死不出一聲,倒像是把妹妹的過錯一股腦也撈過來扛在自己身上似的。

就是這種脾氣,倒讓舒雋哭笑不得,常說:“怎麼生出個悶葫蘆來了,到底像誰呢?”

舒揚跑了幾步,到底人小力弱,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手上冷不防一輕,包袱被人接走了,小南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的小祖宗,你又在逞強了,也不看看自己纔多大呢?”

舒揚擡頭正要說話,小南瓜早把狐皮大氅罩在他身上,一把抱起,又笑:“你冬瓜哥哥呢?”

舒揚指了指後面,果然小冬瓜提着三四個包袱,走得艱難。

他不像小南瓜跟着舒雋學過武,本來伊春打算教他一點防身功夫的,奈何他天生骨骼不佳,不是個練武料子,摸爬滾打大半年也沒搞出什麼進境來,只能放棄學武,專心做家務服侍他們一家子。

正在雪上走得亂七八糟,忽然手上東西被人搶走大半,緊跟着舒揚咯咯一笑,被塞進自己懷裡,小冬瓜趕緊抱住了,小南瓜說:“仔細着,要是摔斷腿,主子又要怪我欺負人。”

小冬瓜豔羨地看着他提了一堆東西,健步如飛地在雪地上行走,趕緊抱着舒揚追在後面,急道:“南瓜大哥,前兒你教我的那套拳,我一天練好幾遍,覺得進益不少,你幫我看看吧?”

他雖然不適合練武,卻是個武癡,伊春舒雋兩人不教他,害他傷心好久,後來小南瓜歸來,閒的無聊就拿老實的小冬瓜開涮,說要教他打拳,不過把在外面學得雜七雜八的胡亂拳法亂教一通罷了,小冬瓜感激不盡。

小南瓜眼珠子亂轉,他本來就是鬧着玩的,畢竟幾年沒見到主子,剛回來才發現主子居然找了個新小廝來服侍,心裡難免不是滋味,又見小冬瓜老實憨厚,便忍不住要耍耍他,誰知道他居然當真,練得無比勤奮,縱然那拳法練得伊春和舒雋連連搖頭,只要他小南瓜說一句:有進步了。他就能繼續沒日沒夜沒命的練功。

時間久了,那原本的戲弄就變成了愧疚,縱然小冬瓜的拳法真的爛到不能再爛,小南瓜難免要違心說一句練得不錯,打擊人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只得回一句:“好咧!你練好了,我再教你更高級的。”

小冬瓜簡直把他當做天下第一好人。

舒揚不耐煩被人抱,走兩步就跳下來自己跑,剛拽着小冬瓜跑到門前,伊春就從裡面走出來了,他叫一聲“娘”,衝過去畢恭畢敬彙報:“孩兒今天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不敢偷懶,冬瓜哥哥可以作證,南瓜叔叔也知道的。”

小南瓜嘆道:“和你說多少遍,憑什麼他是哥哥,到我這裡就成叔叔了?硬生生把我喊老,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我纔不替你作證,我是什麼也沒看見的。”

小冬瓜趕緊說:“我作證我作證!小主子在馬車上蹲了一個多時辰的馬步,沒有偷懶!”

伊春笑了一下,摸摸兒子的腦袋,溫言道:“你這樣最好,安心練武,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人,別和你爹學,鑽進錢眼裡,以後放高利貸叫人笑話。”

舒揚點點頭,忽然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可是爹昨天和我說,叫我飯後找他,要教我賺大錢的法子呢。”

伊春皺眉道:“你別理他,只管練武功去。”

舒揚繼續嘆氣:“但是爹說,叫我和妹妹別總聽孃的話,成天練武,以後只能做莽夫愚婦,沒一點生活情趣,下山了會叫人笑話。”

伊春不由大怒:“胡扯!不許聽他的!”

話音剛落,裡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舒雋的聲音從後面懶洋洋傳來:“好小子,你聽我的絕沒錯,別理你娘,她成天只會舞刀弄槍,粗魯的很,以前在山下沒少被人笑話過,你別成她那樣,太失敗了。”

舒揚急忙叫一聲爹爹,奔過去打算行禮,卻被舒雋笑吟吟地一把抱起舉老高,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被人這樣抱來抱去,不是男子漢行徑,故而難受得一個勁扭。

“滿脖子的汗,臭烘烘的,準是你娘又叫你蹲馬步。這麼大冷天她還叫你山下山上亂跑,真是個壞孃親,咱們不理她。”

舒雋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放下來,經過伊春身邊,兩人都哼一聲,互相怒視,不言不語地擦身而過。

小南瓜最機靈,趕緊跑去廚房打算避過主子鬧矛盾的風頭。

自有了孩子,他倆就沒一天安生的,這個說要把孩子培養成一代大俠,那個說大俠都是粗魯之輩,不如做個富貴的江湖散人來得逍遙。這樣吵啊吵啊,吵到孩子都七歲了,還沒吵出個結果來,最近更是發展成見面就互相怒目的程度了。

還是閃躲爲妙。

眼見小冬瓜還傻乎乎地要勸,他暗罵一聲傻瓜,拽着他的袖子就走,剛沒走兩步,只聽房門又是“吱呀”一聲,一個小小的身影倚在門邊,低低軟軟地喚道:“小南瓜小冬瓜,我要的東西呢?”

小南瓜聽見這位小祖宗的聲音背後就發毛,急忙回頭笑道:“東西在這裡,馬上整理了給姑娘送去。”

舒和生下來的時候就體弱,請大夫看過,說是先天的心臟毛病,小小的練功還可以承受,若是像舒揚那樣成日外面亂跑,風吹雨打的蹲馬步練劍,肯定受不起,所以舒雋夫妻二人都難免多寵她一些,誰知把這位天生嬌貴的小姐寵得越發會折磨人了,大冷天的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小冬瓜小南瓜每趟下山,大多是爲了她跑腿。

她和小南瓜有些不對付,時常變着法子想折騰他,奈何小南瓜油滑得好似泥鰍,幾次聞得小姑娘犯饞,便先找個藉口躲遠,讓小冬瓜滿足她,把這位小姐氣得夠嗆。

外面搓棉扯絮似的,又開始飄雪,舒和只披着藕色小襖,靠在門框上。她長得有七八分像舒雋,修眉烏髮,加上長期體弱,小小年紀竟有一種嫵媚秀美的神態,連舒雋也常嘆息,摸着她的頭髮說:“長成這樣,以後爹爹可得多擔心。千萬別叫外面的壞小子給騙了。”

小南瓜偏見了她就害怕,硬把小冬瓜扯走了,老遠地叫道:“天氣冷,姑娘快進去歇着,晚會兒我就把東西給姑娘送來!”

舒和從鼻孔裡哼一聲,沒搭理他。

舒雋見了女兒便把兒子丟在腦後,過來輕輕把她抱起,柔聲道:“乖女兒要吃什麼下回告訴爹爹,別總和小南瓜鬥氣,最後還不是苦了小冬瓜。”

舒和伸出軟軟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輕道:“他一點也不盡心,看着好討厭。爹你就會寵他,怎麼不寵寵女兒?”

舒雋笑道:“爹還不夠寵你麼?再這麼寵着,你孃的乾醋就要喝一海子了。”

舒和也笑了,脣邊露出兩點梨渦來,悄悄的說:“你騙我呢,明明肚子裡最在乎娘。對了,昨天你叫我看的書,我已經看完了,還有新的麼?”

舒雋心裡略有些吃驚,女兒生來比兒子聰明些,他是知道的。舒揚外面看着乖巧憨厚,其實和他娘一個德性,內裡倔得要命。

人要一倔,特別是那種沒頭沒腦的倔,就很難懂得變通精巧,舒揚就是個典型。

叫他看書識字講做人道理,他只會認準一個死理,其他意見相左的一概當作沒看見,這樣的孩子,並不適合做逍遙悠閒的江湖富貴散人,他也明白。

女兒舒和卻不一樣,她的性子既不像伊春,也不大像自己。說她聰明,確實聰明,小小年紀教會她識文斷字,她便一本接一本的看書,看得極快。

舒雋以前擔心她囫圇吞棗,便故意抽了一本書問她裡面的內容,她居然倒背如流,這等聰明伶俐委實罕見。

奇的是她看完還會說出一套自己的理論,竟好像看不上書裡的道理,世人都是愚蠢的,獨她一人聰明清醒。這種狂態令人擔憂。

加上她素來體弱,偏又有一種與衆不同的犟,與父母家人有了摩擦,一個字也不辯解,先是溫溫婉婉地看着你,若還不心軟,她就會折騰自己了,比如天寒地凍地只穿着單衣偷偷出門,凍得臉色發紫,叫別人來心疼自己。

她待自己如此刻薄,竟也毫不在乎,舒雋這麼百般靈巧的人,也不曉得要怎麼教導她,時常頭疼的很。

“昨天給了你三本書,一下子都看完了嗎?”舒雋將她額前的亂髮撥開,問。

舒和點頭笑道:“簡單的很,說來說去都是那些氾濫可陳的道理。爹你還不如教我怎麼斂財,這還有趣些。”

舒雋看了看她,溫言道:“小和,世上的人都是一樣,先要學會做人的道理,再去學一些自己擅長並喜歡的。你看那些道理氾濫可陳,但心裡知道和自己能做到卻是兩回事。斂財之類的都可以先放放,反正爹也從來不指望你和你哥哥來養家。爹和娘都希望你們做個頂天立地的人,這樣心裡才歡喜。”

舒和摸摸自己的小肩膀,還是笑:“爹讓我去頂天立地,不怕我被壓碎了麼?”

舒雋笑了笑,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好抱着她進屋去翻看零食玩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