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湮趴在崖邊一遍遍喊着百里霜的名字,眼前重疊着百里霜的身影。然而,斯人已去,從此,這世上再不會有百里霜,他是真的已經離她而去。
哭累了,她埋首在季姜的懷裡,不再哭泣。
她稍睜了眼,彷彿還能看見那銀色的衣袍和銀色的髮絲。側耳,似乎還能聽到初相識之時,他那陰柔的聲音。
伸出手,卻再沒見那人的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終是離去了,再不會回來。
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他,卻爲他付出了性命。
他對她一往情深,而她,只能以眼淚來祭奠他。
爲他哭一場,是她對他癡情的相報。一滴眼淚,一條性命,她根本回報不了這樣沉重的情。
垂手,她觸碰到腰下那垂掛的包裹。她將那包裹取了下來,不重,絹布里包的不過是一株還帶着泥土的彼岸花。
解下它,打開絹布,她將那株彼岸花執於眼前細細凝望,那妖冶如血的顏色刺痛人的雙目。
彼岸花是開於墓地的花,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相傳死去的人是順着此花的指引一路到達望鄉臺,喝下孟婆手中的忘情水,然後再踏入輪迴。
“百里霜,當你喝下孟婆手中的忘情水後,今生的一切便不會再記得。忘記今生的苦難,也忘記我秦暮湮今生有負於你。來生,你做一個平凡快樂的人。”
伸手,用石頭掘開一撮泥土,暮湮將那株彼岸花種在了崖邊。
如果她秦暮湮真的與這彼岸花冥冥中有着什麼因緣,那麼,她就讓這株彼岸花開在崖頂,日日夜夜在這裡守望。
她沒有陪他一起死去,那就讓這株彼岸花代替她在這陪着他。如果他有靈,一定能感知她的牽掛和傷心。
“百里霜……”暮湮喊出這句話時,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吐出,接着眼前一黑。
季姜接住了她傾倒的身子……
兩天後,幻城。
處理好蝗蟲之事的蔽月和酸與一道回到王宮。看剛進王宮,蔽月便得知了龍沃等三人殺了侍衛,搶了馬匹逃出幻城的消息。甚至,暮湮亦隨龍沃他們離他而去。
小夭的哭訴和驚慌失措,讓他恨不得一掌劈了她。
他暴怒不已,整個王宮幾乎被他掀翻。
別人走了他無所謂,可他的暮湮爲什麼要走?
爲什麼沒有留下片言隻語便離他而去?
他許她婚禮,爲她即將遣散後宮,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她爲什麼要像拋棄季姜一樣拋棄他?
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蔽月暗沉的眸子裡發出嗜血的光芒,他的嘴角泛起最冷酷的笑,他的雙手握成了拳!
蟄伏在體內的魔性,終於在他一聲怒吼後,得到淋漓盡致地爆發。
她負了他!
她不屑和他成親!
她不屑他的愛!
他恨她,他一直恨她!現在,她居然無情地拋棄了他不聲不響地離去,那麼他一定要報復她!
他要用世間最冷酷的方式,報復她!
“可惡!不知死活的女人,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彤雲殿內一片狼藉,所有的婢女和侍衛誰都不敢上前。他們的王是怎樣的人,是怎樣暴虐的脾氣,他們早就瞭然於心。
此刻,爲了一個女人,爲了一個秦暮湮,他們的王較之前的脾氣惡劣到了極點,他已經被秦暮湮給氣瘋了!
“酸與!”
蔽月怒吼,那樣的怒氣幾乎要掀翻殿宇。
酸與一頭冷汗,膽顫心驚地上前問:“王上有何吩咐?”
“傳令下去,所有戰將務必於十日內將無癡城和無愛城踏平!”
“是!”
“無恨城,我會御駕親征!”
“是!”
“我爲君,人爲奴,各宮城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貴賤貧富,一律爲奴!”
“是!”
“若有抵抗不從者,殺無赦!”
“是!”
“退下!”
“是!”
酸與退出彤雲殿時竟發覺自己的背脊冷汗涔涔,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魔王一怒爲紅顏,他總算見識了。
美人和江山,兩者相較之下,似乎他的王更偏重於美人。
鏡花閣。
月色悽清,秋風簌簌,一室的淒涼孤寂籠上他的心頭。
是恩是怨,是愛是恨都不重要,唯有被拋棄的痛楚,如刀劃過他的堅硬冷酷的心。
原來,一個人的心再堅硬冷酷,也有一塊是柔軟的。那一塊柔軟的地方一旦被劃傷,便會流血,便會痛。
原來,他的心真的會痛!
可他再不會讓自己心痛,再不會了!她既然要負了他,那麼他要她爲自己的辜負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報復,這是魔的天性!
“湮兒,很快,我們便會相見!”他大笑,笑得恐怖而悲涼!
暮湮醒來,已是兩日後。
那些古樸典雅的木質傢俱,寬敞卻不奢侈的寢房,讓她馬上意識到,她回到了煙影宮。
此刻,她正躺在自己的牀上,這裡是她的閨房。
“小姐,你終於醒來了?”有人滿臉的擔憂坐在牀邊守着她,那是服侍她多年的婢女小池。
“小池,我回家了嗎?”暮湮低斂眸眼,一時不能確定自己已經身在家中。
小池見暮湮如此,心酸不已:“小姐,你在自己的閨房中,你回家了。”
暮湮低嘆,原來自己真的已經回到了家中。那有關幻城的一切,是不是從此刻起真的能夠不再有所瓜葛?
“小池,爹爹呢?”暮湮淡然的眸光看着小池,她想起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未等小池回答,她又問:“姐姐呢,姐姐她好麼?”
“城主大人一切都好,大小姐也好,只是小姐你爲什麼瘦成了這樣?”小池流下淚來,對於當日暮湮砸暈她的事情早就拋到腦後去了。她此刻滿心所想的,只是這看上去瘦成了柳葉兒的小姐。
暮湮的手異常的冰冷,當她拉住小池的手時,小池忍不住抖了一下:“我一向都是這樣,哪裡見瘦了?”
“明明是瘦得不成人形了,小姐還不承認!”小池替暮湮將被褥攏了攏,說道:“季大夫送小姐回來時,小姐就像沒氣了一樣,季大夫說小姐悲傷過度吐血了!”
是嗎?她曾經吐血了嗎?她想了想自己吐血的原因,只感覺昏睡前的所有事情在她醒來後都變成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她無法完好的拼湊成連貫的畫面。
但身中劇毒的百里霜將她拋向龍沃懷中之後,百里霜墜下懸崖的那一刻她卻記憶猶新。
百里霜死了。
只這一念,便讓她心腸俱碎,她潸然滴下淚來,一顆、兩顆、無可遏制。
“小姐,別傷心,人死不能復生,小姐要保重好自己才能不負百里霜的情意。”小池暖言撫慰暮湮。
古樹的枝葉在窗紗上搖擺,簌簌風聲聽在耳內越發顯得孤寂清冷直觸人的心頭。親眼看着一個活生生地生命毀滅而自己卻無能爲力去做什麼,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暮湮閉上眼,任由淚水滾落。
議事廳,秦歸路無言枯坐。
當季姜送回暮湮的那刻,他看到女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樣子,心裡無法不觸動。
不管如何,這是他的女兒。
她身上流的始終是他的血,就算他利用她,一次次將她推向險境,但在看到她受傷的那刻,他的心還是痛的。
因爲,他是一個父親。
“城主,接下怎麼辦?”越總管臉上滿是擔憂,他躬身立於一邊詢問城主秦歸路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狀況。暮湮逃離幻城,蔽月不會善罷甘休,無恨城不能不有所準備。
秦歸路擼着鬍鬚嘆道:“想不到蔽月竟然是幻城之王!”
“是屬下無能,一直沒能查出有關蔽月的真實身份。”越總管愧疚又不安,他認爲自己實在是太失職了。
秦歸路並不認爲是越總管的無能,他輕聲道:“你也不要自責了,蔽月太陰險,查不出也是正常的。”
見城主如此說,越總管便也不再多說自責的話。
“湮兒歷盡艱辛去找蔽月,現在又拋下一切離開蔽月,這其間肯定經歷過什麼?”秦歸路的擔心很深,暮湮這樣做,只怕會給無恨城帶來很大的麻煩,說不定還是劫難。
蔽月,一定不是善類!
越總管爲難道:“二小姐與蔽月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季姜和龍沃都不肯說一個字,這又是爲什麼?”
“感情的事,旁人是說不清楚的!”秦歸路扶額,一臉無奈。
“那等二小姐醒來,城主是否……”越總管徵詢城主的意見。
“不必問。”坐在一旁很久未開口的夜梟忽然乾咳兩聲,起身緩緩踱步來到廳門口:“二小姐和蔽月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秦歸路亦來到門口,擡首望去,但見天幕一片暗沉,烏雲一片連着一片好似要齊齊壓下來將整個人間吞噬。
山雨欲來風滿樓嗎?秦歸路的心頭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懼襲來,卻又茫茫然說不出來。
夜梟道:“無愛城和無癡城的氣數快要盡了!”
“大師真那麼確定?”秦歸路心如一葉孤帆顛簸如浪尖,還未靠岸,便已沉入冰冷黑暗的海底。
“是不是,城主不久便可見分曉,我們靜觀其變吧。”夜梟詭異一笑。
弄雪的閨房裡有清麗哀婉的琴聲飄逸而出,迴盪在這煙影宮的上空如碎玉傾盆般動人心魄。
臨窗而坐的是一抹秋水綠的身影,一曲畢,她垂首輕嘆。她不禁悵然,那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的心願終究是雲水般空茫流散的幻影,於她,是不可能實現的。
“你找我來,有事嗎?”
溫和的男子嗓音是她春閨夢裡魂牽夢縈的人,可是在一度溫存之後,溫和的語氣裡已盡難掩疏離。
秋水綠的身影依舊美麗而端莊, 她深深凝睇眼前這個深深烙進她靈魂深處的男人,她低嘆:“一別數月,你好麼?”
天光自他背後照來,將他長身玉立的身子拓成影子綽綽地倒映在她秋水綠的身影上。
他的影子與她的身子重疊,交集,可他們的心卻始終無法交集在一起。所有的過往在他們之間不過一場淡如水的緣分,緣分曾經來過,卻如流水般不曾停留。
季姜靜靜凝望她的身影,昔日的溫和親厚似乎淡了,變了。如今,留在心頭的是好似一抹揮之不去的不適。
對,不適,如鯁在喉。
季姜淡淡道:“我很好,你呢?”他把那抹不適壓下,面對這深愛他的女人依舊錶現出自己的淡和。
“想不到我們之間,竟會冷淡疏離到只有簡單的問候。”弄雪淺笑着轉身,綠衣廣袖隨着一揮手翩然而動,甚是優雅如蓮。她輕聲嘆道:“季大哥,我覺得很遺憾。”
他的眸子淡和看她,報以溫和微笑:“雪兒,就讓一切都過去吧!”
讓一切都過去,這是他所求的。她不想答應,可不能不答應,愛他,便成全他。成全也是一種愛,不是麼?
“知道你平安無事的回來,我也就放心了。”弄雪側臉嫺雅淡笑,給眼前男人最美的一面。“我再無牽掛,季大哥,請回吧!”
季姜有片刻的失神,爲弄雪的嫺雅淡笑,但不代表他可以原諒她曾犯下的錯。他的語氣平靜無波:“你多保重!”
語畢,季姜決然離去。
看着季姜決然離去的背影,弄雪的眼中落下了淚。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小腹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