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盾的思緒沉浸在與趙穿父子的談話之中。叔叔的通情達理,令他意外。想想,又覺得是情理之中,頗覺安慰。
見他不說話,衆人也都沒吭聲。時間一久,便又忍不住。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最後都不約而同的看向臾駢。臾駢看向郤缺,後者朝他點點頭。
只聽臾駢用力咳了一聲,接着大聲問道:“不知大將軍可有定論了?”看得出來,關於趙穿的活罪難逃,趙盾似乎很掙扎。
趙盾這才反應過來。他擡起頭,見衆人都看着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開口道:“趙穿今次所犯之錯,應該如何處罰,各位也說說你們的看法。”
衆人本想聽趙盾說出結論,此事便算了結。不想趙盾又把問題拋了出來,令衆人始料不及。於是,又都沉默下去。
趙穿違反軍令,死罪都可免了,活罪如何定,還不是趙盾一人說了算?誰敢置喙?趙穿不僅是附馬,還是趙盾的堂弟,身份顯貴異常。趙盾問他們的看法,誰也沒敢當真,只當他是例行說說罷了。
誰也不想得罪素來飛揚跋扈的趙家寵兒——趙穿,更不願意與趙盾公開爲敵。畢竟,如今的趙氏,如日中天,風頭正盛。
無人發言,趙盾大約猜到其中緣由。他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衆位不需在意趙穿的身份。只當他是個初上戰場的小將,對他的所作所爲做個評定而已。”
說完,趙盾看向衆位。無人與他視線對接。有人低頭做思索狀,有人轉頭與隔離討論,卻是低低數語,幾不可聞。
“臾將軍開個頭吧。”趙盾想了想,還是從自己最熟識的人問起。
“遵命。”臾駢其實早有準備,只是礙於大家都不發言,他也只得忍耐。“趙將軍貿然出戰,違反軍令,實爲重罪。只是……”
“只是什麼?”臾駢吞吞吐吐,不像平日作派,趙盾追問道。
“兵家有云‘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作戰’。趙將軍並非一開始便不顧軍令,而是在戰役進行到關鍵時刻才衝了出去。他因何事而慍,以至於如此衝動,置軍法於不顧,值得我們深究。”臾駢一口氣回答了趙盾的疑問之後,不忘迴歸主題。“說到懲罰,可參照軍法細目一一對照。視乎大局需要,再作定奪即可。”
除去死罪,如何懲罰,最輕與最重之間相差天淵之別。如何處置趙穿,對趙盾而言,是理性與感性的交錯雜糅。二者相互搏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釐清。恐怕趙盾自己都無法確定,到底要處罰到何重程度,更何況臾駢?
他無法揣測趙盾的真實意圖。是單純的要懲罰趙穿而已,還是想借此機會,實現更長遠的政治意圖。兩者之間,太過微妙曲折。縱然是與趙家如此親近的臾駢,也不敢輕易下判斷,只得在此處一筆帶過。
但是,臾駢提出的爲何而“慍”,卻將問題的本質提到了檯面上來。
旁人一頭霧水,不知爲何一向頭腦清晰的臾駢會偏離主題,要探究這個問題。可是,趙盾卻電光火石般的想起了一件事。
“臾將軍是否曾聽說過什麼?但說無妨。”趙盾想印證自己的想法。
“臾某隻是好奇。其中原因,確實未得其詳。”臾駢很坦誠,直視趙盾,搖搖頭。
“其餘人,可曾聽說過什麼?不確信的,就算是捕風捉影,也可說出來。我們去僞存真,一起找出真相。”趙盾說道。
他想找出更多證據,爲趙穿當日在他府上所說事情做旁證。這些話,如果由他嘴巴說出來,顯然有爲趙穿開脫的嫌疑。與今日興師問罪的架式,明顯不是一轍。所以,他想借衆人的口,把這事情追究到底。臾駢首先提出來,讓他又驚又喜。
“荀某倒是聽到一些說法。”向來沉默少語的荀林父第一個響應了趙盾。“有人曾經看到秦兵攔截趙將軍的侍衛,似乎是傳遞什麼東西給他。”衆人都很疑惑,他爲何第一個發言,荀林父只是輕輕一笑。“有好幾名士兵看到,所以較爲肯定。”
“我也聽到一些,只是沒有荀將軍那麼確定。”一直低頭沉思的郤缺,似乎醞釀了許久,才從千頭萬緒中理出個頭。“就在趙將軍衝出營的前兩日,我麾下有幾隻士兵曾見到秦兵辱罵趙將軍。大略是些‘膽小無能’、‘紈絝子弟’之類的無聊罵戰。當時也不在意,現在想來,是有這麼回事。”
郤缺沒有說出來的實情是——當時,罵戰集中在大將軍趙盾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秦兵罵的內容和趙盾的反應吸引。趙穿這個無名小卒,誰會留心?
捕到一些風,捉到一些影,把內容拼湊出來,趙盾心裡有了底。趙穿所說,既然已經有人證,他也不必隱瞞手中的證據了。於是,他拿出趙穿給到他的秦軍寫來的信,由臾駢開始,五人傳閱。
“回到絳都後,趙穿曾到過我府上,將此信交給我。我以爲是他狡辯,不以爲然。誰想,今日衆位都有耳聞目睹,想來這封信是真的。”趙盾拿出信時,補充幾句,以免衆人誤解,是他故佈疑陣。其實,他不過是覺得,僅憑兩封信,趙穿就認定有人針對他,實在太過勉強,難以令人信服。所以,他想借衆人智慧,解開謎團。
“依我看,這裡面大有文章。”郤缺第二個看完,與臾駢交換眼神之後,率先發言。
“什麼文章?”趙盾十分感興趣。
“信中所罵內容,並未空穴來風,似乎——”郤缺指着其中某處,“對方對趙將軍非常瞭解。”郤缺沒有說出口的是,寫信的人彷彿在晉國呆過似的,對趙氏一切及趙穿性格行爲了若指掌。
“正是。”臾駢也插話進來,“信中所罵,不是一味謾罵。而是有理有據,針對性十足,足見對方對趙將軍十分了解。”
“什麼人對趙穿非常瞭解?”趙盾雖也有過疑問,也曾認真思考過,可是被叔父的來訪打斷,就沒再繼續追問。這會兒,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才意識到,事情似乎比想像的要嚴重。
“對趙將軍瞭解是一回事,”荀林父也看完了信,“爲何此人會如此關注趙將軍?趙將軍並不是本次戰役的主將,對方的情報重點不應該是他纔對。”
“是啊——”趙盾對荀林父提出的問題,頗以爲然。“排除事先有意收集趙穿的情報。有什麼人會臨時關注趙穿,並且能夠短時間內迅速收集他的信息,找出他的弱點,從他身上突圍?”
“除非……”臾駢突然想起什麼,想法還沒出來,話已經從嘴裡蹦了出來。
衆人都熱切的看向臾駢,郤缺坐在他身邊,也忍不住脫口而出:“除非什麼?”
“除非秦軍此次出戰的人裡,有對我們非常熟識的人。”把思緒整理之後,臾駢繼續道:“假定是我方內部有人給秦軍通風報信,時間不夠,情報不足。如果是下級軍官給對方的情報,根本不可能提前預知趙將軍要出征,他們對趙將軍也談不上了解。”此次趙穿出戰,是趙盾臨時下令,並不在大軍早已醞釀好的大名單上。
“如此說來,秦軍內部此次的出征人員中,有熟識我方情形的——”郤缺說着,看向衆人,“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