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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他醒,抓住人就問:

“小姐呢?”她坐在花園深處,左手拿着把剪刀,右手捏着玫瑰花莖,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陽光底下采摘花朵。他第一眼尋到她的身影,千言萬語化成一句“雪兒”,忽覺骨鯁在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她自花面上擡起頭來,輕輕笑了一笑,道:

“醒了啊?”口氣仿似他不是遠行歸來,仿似他們六年以來朝夕相對,甚至他們昨夜相擁入睡,今早睜開眼睛,便就這樣笑着問候。

他忽覺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是白費,原來六年來,她已經找到了攻擊他的強而有力的武器——冷淡。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她提都不提那麼一回事情。

他心頭酸澀異常,卻依舊笑着走到她身邊,蹲下身來問道:

“怎麼起這麼早?折這些花做什麼?”

她微微一笑回答:

“俊軒他爺爺生病住院,我待會兒要去看他。”柔柔的眼波一轉,笑謂他道:

“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神色立即有些不自然,垂下頭道:

“啊,我是該去!是該去的!”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又道,“俊軒他,現在可好?”她臉上即刻有了一絲淡淡的傷感:

“他是很好,只是老爺子的病情嚴重,只怕沒有多少日子了。”見他變了臉色,又忍不住出言安慰道:

“不用擔心,那老人家很看得開的,只是日日夜夜地說放心不下俊軒,他父母早逝,身邊沒有其它親人,所以……”話未出口突然被他硬生生地截斷:

“所以什麼?”

她轉過去摘一朵玫瑰,口氣淡淡地回答:

“所以想讓我們儘快完婚。”他冷不丁地倒抽一口涼氣,指尖微顫,僵硬地笑道:

“那你的意見呢?”她孩子一樣撇了下嘴,無所謂道:

“我沒有意見。”他腦中混沌一片,下意識地脫口又問,“俊軒的意見呢?”不等她回答,突然立起身來怒聲大喊:

“不用問他也沒有意見!瘋了!你們都瘋了吧,結婚這麼大的事情,居然視若兒戲!”轉過身來看她的眼睛,她面色始終平靜,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領悟,“咯咯”笑道:

“裴靜雪,你這是在跟我賭氣嗎?”

這自然也是原因。可另一方面,她也早已成年,不適合繼續住在卓家。要她到外頭隨意找個地方落腳,只不過是又一次地遷徙漂泊,這麼多年,沒有人比她更覺得疲憊,沒有人比她更渴望一個安安定定屬於自己的家。俊軒在她身邊陪了六年,他除了爺爺亦只有她,他們惺惺相惜彼此安慰,走到一起不過是早晚之間的事情。於是便道:

“不是。”他本來還在笑的,這下面容硬生生僵住,好一會兒回過神來,不由分說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怒氣衝衝地喝道:

“進來!我們談談!”她身體給他這麼冷不丁地一扯頓時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跟在他的身後着急地大喊:

“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卓哥哥!卓哥哥!”他嘿嘿冷笑,用力將她往沙發上一甩,陰鷙地笑道:

“現在知道叫我了?你現在記起我是誰了!”轉過身去對着身後,厲聲吼道,“滾!都滾我滾出去!”

她看他顫抖着雙手自茶几上摸出一隻打火機,湊近了嘴邊的香菸來回試了幾次,明滅的火光忽閃忽閃,映得他眼裡的淚光格外晶瑩,心底漸漸升騰起絲絲苦澀的甜蜜:

瞧他,還是在乎自己的!

可是在乎又能怎麼樣呢?當初他又何嘗不在乎她?寵她,愛她,把她當作手心裡的寶,可是一轉眼,那樣堅定地結了婚,那樣堅定地離開了她,所以說,沒有誰是誰的離不開。

她日日煎熬,日日活在爲他構築的虛幻世界裡,此次他突然迴歸,她好怕自己再次迷失方向。

她要的東西曾經那樣簡單,只是他而已,可惜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夢想撕個粉碎!她如今安定下來,只想尋個靜謐的世界落腳,他反而咬牙切齒拒不相讓了。

他大力吸了一口煙,用力過猛眼淚幾乎都被嗆了出來,彎下身體咳了好一陣子,忽地伸手掐滅手中的菸蒂,冷冷地冒出一句:

“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