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溪市人民醫院住院部,腫瘤科,也就是癌症病房。
卞麗萍安靜地躺在病牀上。7年前她從這個醫院退休,一輩子服侍病人的人,現在作爲病人被人服侍。
她現在是一個普通病人,她作爲一名護士退休,之前沒什麼特權現在更沒有。
其實她還不如普通病人。她的牀頭沒有鮮花沒有水果,沒有人來探望她。因爲她沒有家人,無丈夫無子女,孑然一身。
她對自己的癌病的態度也是順其自然,能活就活着,不能活就歸去,雖然她只有62歲,並不算老。一切都是天意,和命運——她從來這麼就是這麼想的。她對自己能活這麼多年已經滿意了。
退休那年體檢,查出肺部2釐米結節,雖是早期,但位置不好,中央性的,非常靠近肺門,手術難做,且不易根除。真是作孽。果然,手術一年後就復發了,那個位置是不能再做手術了,好在有新藥出來了,叫靶向藥,說是針對病毒精準打擊,不像化療傷及無辜。卞麗萍吃的這個靶向藥叫易瑞沙,一吃就有效,腫瘤遏止住了,就是有點副作用,拉肚子,後來可能適應了,沒什麼副作用了,好如常人。但三年後耐藥了,藥效沒了,腫瘤又長了,好在第二代靶向藥又被歐美人開發出來了,卞麗萍吃的是阿法替尼,很貴,開始不能全報,後來報一半。一半也要每個月四千元。這個錢換命也是非常值。好景又不長,兩年下來又耐藥,第三代靶向藥如期而至,卞麗萍吃奧希替尼,但巨貴,全自己負擔,要一萬五一個月。
吃吧,退休工資不夠的話就用一生的積蓄,再不夠就賣唯一的一套房子,反正不要留給後人。她沒有後人。
吃了一年奧希替尼又可以醫保報銷一半了,所以錢不是問題了。問題在於再耐藥的話,第四代還沒影子呢。最近她覺得氣喘沒力氣,懷疑沒藥效了,一查,腫瘤並沒進展。是炎症吧,住院觀察治療。
所以一眼望下去還死不了。
可前幾天病房裡新來一個病人,與她差不多年紀,是胰腺癌,卞麗萍知道這個病,到有症狀就治不好了,一般只能存活一年。這個病人肚子疼、噁心嘔吐好長時間了,人也消瘦了,由於年初起的新冠疫情又拖了幾個月纔來醫院檢查,估計半年也活不了。卞麗萍頗爲其揪心。按理,她這個過去的護士現在的癌症患者,對於各種惡病見怪不怪;何況自己也是不久人世的人了,還爲別人的生死上心嗎,不幸災樂禍倒也罷了,但卻生出關心憐憫之心,多麼蹊蹺。
這是因爲,這個病人對於卞麗萍不是一般人。
這個病人叫王桂珍。34年了,卞麗萍已經不認識她,當她不經意間看到鄰牀牀尾的牌子上寫的這個名字,她大吃一驚。
王桂珍!
這個名字34年來一直銘記在心。現在相見,不能不觸動她的內心,甚至引起震撼。34年,以爲永不會相見,這個女人卻鬼使神差地來到她身邊。
真是作孽。
這個叫王桂珍的女人不可能記得她。34年前,她在醫院產子,卞麗萍護理,就這麼一點交集。但這短短的六天交集裡,卞麗萍對她犯下滔天大孽:她調換了她的兒子!
可這個當年的產婦至今渾然不知,所以她根本不認識卞麗萍了。這件事除了卞麗萍自己沒有其他人知道。只有天知道。是的,天知道,否則怎麼會34年後,她又來到她身邊?這分明是討債來了。
卞麗萍也曾想:莫非同名同姓?叫王桂珍的名字多了。細看她牌子上的年紀,寫的是57歲,對路。再與她攀談,問她有家裡人來服侍不,王桂珍說有個兒子,問多大,說34歲。這就基本能確定了。問孩子爸呢,王桂珍說前走了十幾年了。
這是苦命的一家人——但卞麗萍認爲比不上自己苦命。王桂珍對她說,自己丈夫十幾年前胃癌走的,病情嚴重時正是兒子高考那年,想瞞沒瞞住,兒子就沒心思念書,整天上網查治療方案,問醫生,求醫生,陪他爸去上海看病。親友都說這兒子懂道理,孝順。王桂珍說他們做父母的對不起孩子,兒子高考受影響了。本來是重點班尖子生,學校前五名的成績,清華北大的料子,可只考取普通一本。大學畢業回家當律師,說要在母親身邊。
卞麗萍就想,不是親生的都這麼孝順——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天意。自己豈不是順應天意做了好事。
只是苦了這個兒子。他本生在富裕人家的。
可要是在富裕人家,說不定他是浪蕩子。
卞麗萍就很想見到王桂珍的這個兒子。當天晚上,她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