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九 絕·心

“小姐,小姐?”

“啊?哦,什麼事?”

兀自站在窗前發愣的林秀清在傭人們的呼喚聲中回過神來,回身望去,就見傭人們捧着一疊厚厚的書,不確定的問道:

“小姐,這些書要不要帶?”

她走過去,粗粗的翻看了幾本,手忽然的停住了。她拿起其中的一本頁面已經有些發黃的英文小說《勸導》,翻開扉頁,一行筆跡剛勁的黑色字體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致我的愛人清,衡,十五年六月十一日。

十五年……時間過得這樣快,一轉眼,竟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當年的歡情歲月,她從未忘記,也幾乎成爲她孤寂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時光,早已將一切都改變了。沒有了青春,沒有了愛情,沒有愛人,只剩下她一個人將在悔恨中孤獨終老……

她看着那行黑色字體,手指輕輕的撫摸着,只覺得滿嘴的苦澀無從說起。意識到自己在僕傭們面前的失態,她輕嘆一聲,惆悵滿腹,合上了書頁,將這本書抽了出來,轉身淡淡的吩咐道:

“只把這本帶走吧,其他的,就不用帶了。”

“是。”

傭人們依言捧着書悄然退去,書房旁的小軒窗邊,又只剩下了她一人望着窗外的梧桐樹發呆。

時局動盪,林家在上海的親戚們爲避兵禍,大多紛紛舉家遷移。有些去了香港,有些去了南洋,有些去了美國,還有一些已經去了臺灣。她是林家親眷中,走的最晚的。若不是在香港的姨媽一再催促,她並不願這樣早的離開上海。不僅僅因爲她並不懼怕共,產黨,而是因爲,這裡,是她生長的家鄉,還有,這裡,留下了她太多的人生回憶。

如今,她就要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來。今生,怕是再要見他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吧。不,也許,他根本就不願再見到她。他是那麼的恨她,對於曾經深深傷害過他的女人,他又怎麼還願意再見她呢?

她自嘲的苦笑着,轉身下了樓。樓下客廳的擺設一如往常,只是被傭人們披上了一層擋灰的白布。一件件已經打包好的行李整整齊齊的碼放在客廳門口,只等她這個女主人一聲令下,便可以逐件裝車。

她慢慢的走到客廳中央,手指輕輕的觸着一件件蒙着白布的傢俱,環顧着這棟房子裡的一切,目光中有着不捨。

“都收拾好了嗎?”

她收回手,低眉撫着自己手腕上的翠玉鐲子,聲音輕淡的問道。

“是,小姐。”

“那就走吧。”

說完,她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棟她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宅,戀戀不捨的離開了家,坐上了駛向火車站的轎車。

火車站裡,人聲鼎沸。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呵斥叫罵聲,小販的吆喝聲,南撤幾支部隊在火車站等車的嘈雜聲,南腔北調的各種聲音都匯聚在了這裡,彷彿整個上海市的人都擠到了火車站來了,不大的火車站被人羣擠得水泄不通。

時局敗壞,人人自危,這種時刻,三六九等的階級之分也派不了多少用處,有錢人與窮人一樣,都是一身風塵,滿目瘡痍,成爲了離亂時代之下,背井離鄉的可憐人。

德叔帶着幾個傭人提着行李箱在擁擠的人羣中左突右突的“殺”出一條路來,拼命的朝着預定好的包廂擠去。林秀清與服侍她多年的老僕婦柳嫂兩人緊緊的跟在德叔的身後,被潮水一樣擁來擠去的人羣擠得東倒西歪,不一會兒,渾身上下就冒出一層細密的汗來。

眼看着離包廂越來越近,德叔已經快要擠到車廂的門前時,忽然,一列從北方駛來的火車進了站,從車上呼啦啦的涌下了一大羣衣衫不整,看上去像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殘兵剩勇。這些兵勇的出現,頓時讓本就擁擠不堪的站臺變得越發混亂。兵勇們彷彿是要在這裡換車,於是一陣肆無忌憚的哇啦哇啦的嚷嚷之後,潮水一樣的向着停在不遠處的列車涌去。

林秀清和柳嫂就在這股洶涌的人潮中與德叔他們被衝散了,被人潮裹挾着向着後面涌去。她驚惶的臉色發白,大聲的叫喊着德叔的名字,雙手拼命的想要在人潮中開出一條回去的路。可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湮沒在了嘈雜的人聲之中,德叔根本沒有聽見她的呼喚聲,還在前面拼了命的護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想要擠上列車。

她的力量是那樣的弱小,根本無法與身邊的力量所抗衡,就好像洶涌大潮中的一片樹葉,只能驚慌不安的被他們帶着,向着後方未知的地方而去。

眼看着她已經離那輛南下的列車越來越遠,甚至已經看不見德叔和柳嫂的身影時,心中的惶恐已經讓她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原本梳得端端正正的頭髮被擠得凌亂不堪,高跟鞋也在擁擠中被人踩掉了一隻,隨身帶着的小包也已經不知所蹤,就連身上的旗袍也被人潮扯爛了。此時的她,滿頭的汗水,又累又怕,精緻的妝容早已被汗水弄糊,渾身上下狼狽的再也沒有大小姐的影子,反而像極了逃難的難民。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手臂上突然一緊,一隻大手抓住了她,彷彿是在奔流的漩渦中找到了得救的力量,她本能的伸出另一隻手,緊緊的攀住了那隻強壯的手臂,努力的順着他的力量,一點點的從洶涌的人潮中擠了出來,好容易來到了一處背陰的死角。

驚魂未定的她幾近虛脫的靠在牆壁上,大口的喘息着,尚不及看清這股力量的來源,也沒來得及向這個好心人道謝,頭頂上便傳來了一個帶着焦躁不安的呵斥聲:

“林秀清,你在這兒幹什麼!?”

這個聲音,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她猛地擡起頭來,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怒氣衝衝卻掩不住關心的面孔。他身上穿着快要看不清本色的軍裝,領口的扣子全都散開着,高高的挽着袖子,露出半截黝黑的手臂,看上去倒不像個師長,像極了要去與人打架的混混。

他皺着濃眉瞪着她,怒氣衝衝的叉着腰,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兇得好像要吃了她。若是在平時,她見了他這班兇悍的模樣,大約是要嚇得不敢出聲。可這個時候,不知道爲什麼,她見到他,又激動又歡喜。也許是近處沒什麼人的關係,她的心頭一熱,一時忍不住,便撲進了他的胸前,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將自己的臉深深的埋進了他的肩窩裡。

劉潤川沒想到她會突然的撲進他的懷中,被她這般前所未有的主動怔得整個人立時僵在了那兒,半天都沒有動作,大腦甚至還有片刻的空白。當年,他們熱戀的時候,羞澀如她,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主動的投進他的懷抱。而今,卻未曾想到,她會在這樣混亂的場面下,毫無顧忌的抱住了他。

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跳出他的喉嚨。血,流得沸騰,令他渾身震顫。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本以爲自己對她,早已不存在那種熱血沸騰的衝動。哪裡想到,自己的身體對她的記憶,依然刻骨銘心,一如當年。懷裡的這具軀體,依舊散發着柔柔的玉蘭香氣,依然柔軟的令他不忍放開。

就在他恍惚着,不知是該抱緊她,還是該推開她的時候,她已經從他的身前擡起頭來。她看着他長滿鬍渣的下巴,淚眼朦朧的說道:

“謝謝你。”

一句謝謝,瞬間觸痛了他的心扉,令他剛纔還迷離的神智頓時重被他拉了回來。他面上冷冷的,用力推開她,看着她踉蹌着撞到身後的牆壁,眉眼一跳,強忍着下意識想要去拉她的念頭,狠下心腸,似是在維護着自己在她面前最後的底線,冷口冷心的粗嘎的回答道:

“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去打仗的隊伍裡還帶着來歷不明的女人。”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林秀清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急道:

“季衡,你,你要去哪裡?”

劉潤川頭也不回的掙開了她的手,背對着她,冷冷的道:

“我去哪裡與你有什麼相干?你只需要過好你的日子就行,其他的事情,不勞你操心。”

“季衡!到現在,你還在恨我嗎?你還不肯原諒我嗎?”

“哼,笑話。沒有愛,又何來的恨。我與你之間,早就恩斷義絕了。”

劉潤川一字一句的說着,字字句句都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的插向林秀清的心口,同時,也似在自己的心上划着一道道的血痕。林秀清看着他的背影,淚如泉涌,心如刀絞。她知道,她應該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也許那樣,才能換來他的原諒與理解。但是,她不能。因爲她發了誓,她對他的母親發了誓,以他的生命與前程許下了近乎惡毒的承諾。有生之年,她要守着這個秘密,帶着他對她的誤解與無盡的恨意,將這個承諾帶進墳墓。

他的背影是那麼的決絕,一如當年她離開他的時候,留給他的那個背影一樣。

她低下頭,微微的笑了起來,儘管臉上還在流着淚,但卻笑得越來越燦爛。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顫聲說道: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終究我們相識一場,我還是要謝謝你曾經給我的那段美好的回憶。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的。我只是希望,有一天,當你老了的時候,偶爾想起我這個曾經深深傷害過你的人,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依然還能想起我的一點好來。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劉潤川站在她的身前,靜靜的聽着,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離他們一牆之隔的外面世界,嘈雜,紛亂,鮮活,每個人都掙扎着在這個亂世之中活下去。而與那個鮮活的世界一牆之隔的他們,卻仍沉浸在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之中,糾纏着,相互折磨着。

她踢掉了那隻僅存的高跟鞋,赤着雙足,忍着腳底與斑駁地面摩擦而傳來的刺痛,慢慢的從他身邊走過。白色的,細嫩的雙腳很快就被粗礪的地面磨破了皮,扎破了腳底,血痕,慢慢的在地面上擴散開來。

他像瞪着殺父仇人一樣瞪着地面上那一塊塊小小的血痕,刺目的讓他眼睛漸漸的發了紅。就在那一塊塊的血跡越來越多,她快要走出那面牆,走進鮮活的世界中去的時候,終於,他再難忍住心頭那股難以言狀的燥動與怒氣,幾個箭步上前,在她的驚呼聲中,雙手已經將她高高的抱起,牢牢的鎖在了他的雙臂之中。

“二十多年了,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爲什麼,爲什麼你還是要這樣的來折磨我!是我欠了你嗎?是我欠了你的嗎?天底下,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壞的女人了!”

他緊緊的抱着她,瞪着發紅的眼睛,咬牙切齒的對着她從牙縫裡擠出這些話來。林秀清抱着他的頸項,將臉埋在他溫熱的跳動着的脈動處,無聲的流着淚。

頸邊傳來的溼意,彷彿穿透了皮膚,正在一點點浸潤着他乾涸多年的心田。他低頭看着她雪白的頸,啞着嗓子低聲道:

“爲什麼會在這裡?都這麼大的人了,難道不知道,這個時候,這裡是最亂的地方嗎?”

“我要乘這班列車去廣州,然後去香港與姑媽匯合。”

她的聲音從他的頸邊傳來,幽幽的,帶着無比的惆悵。他的身體一僵,沉吟了許久才緩緩道:

“也許老天爺讓我們在今天相遇,是爲了讓我們見上最後一面。我想,從今往後,我們,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如果我不幸戰死,那麼,我們之間的所有恩怨,都將一筆勾銷。不管這輩子,到底是誰欠了誰,下輩子,我絕對不要再遇到你,絕對不要再認識你,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和你這個壞女人有任何的關係。”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的傳進林秀清的耳中。話語裡那種無比堅定的心意,讓她的心狠狠的揪在了一起。她擡起頭來,看着他如刀刻一般深邃黝黑沉靜的側顏,心中漸漸的在成形一個令她自己都覺得大膽的念頭。

南下的火車發出長長的嘶鳴聲打斷了劉潤川的思緒,他沉默着,抱着她,走出了那道將他們與鮮活世界隔絕的圍牆,再次回到鬨鬧的,嘈雜的人間世界。離開了那道牆,他身上殘存的溫柔氣息也同時消失殆盡,他的心上又被裹了一層厚厚的鐵甲,又變回了那個冷酷、粗魯的師長。

他穿過層層人羣,用足了力氣,抱着她來到預定的列車包廂前,彷彿像要擺脫掉什麼髒東西一樣,他異常粗魯的、重重的將她朝地上一放,還沒等她站穩,轉身便隱入了嘈雜擁擠的人羣,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對她說。

她赤着腳站在那兒,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絲毫不管身邊因爲到處尋找自己未果而差點急得發瘋的德叔與柳嫂滔滔不絕的謝天謝地,握緊了拳頭,心中的那個念頭正在變得越來越堅定,越來越鮮明。

她在不斷的對自己說,林秀清,如果你曾經失去了一切,那麼,現在,就是你把它們找回來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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