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 板橋(一)

十一月十九日的傍晚時分,十八軍的第十一師與一一八師終於撕破了由中野一縱防守的渦河防線,佔領了大部分的沿河陣地,在這種情況之下,中野一縱的王勇司令員不得不下達了沿河部隊後撤的命令,放棄在渦河的阻擊。

在天黑之前,張賢渡過了渦河,站在了黃家莊之外,可是這個時候的黃家莊,已然不再是一個村莊,不過是一片的廢墟,到處都是斷垣殘壁,硝煙的味道還濃濃地嗆人耳鼻,許多的地方還在燃燒着,火焰跳動着,就好象妖魔在亂舞。只有兩三所民房還堅持地挺立在原地,沒有倒將下去,卻也倚裡歪斜着,搖搖欲墜。

穿行在黃家莊已然被屍體擁塞的街巷之間,到處還可以看到國共雙方士兵們搏鬥後留下的痕跡,四處裡都可以聽到不絕於耳的呻吟聲,這其中有十一師的傷員,同樣,也有成爲俘虜的共軍的傷員,只是滿村飄蕩着刺鼻的焦灼之味,令人不知不覺得就會掩住自己的鼻孔,而這味道中,更多夾雜着的是被燒得焦臭的屍體之味。

陳大興帶着幾個突擊隊員,一臉黑灰地來到了張賢的面前,卻遠沒有勝利之後的喜悅,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困惑之態,他拖着疲憊不堪的步子走過來,沒有言笑,只是立正起來向着自己的長官敬了一個禮。他身後的突擊隊員們,也一起立正敬禮。

張賢也站直了身體,莊重地對着自己這些可愛的士兵們還了一個禮,然後走到了陳大興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點了點頭,由衷地讚歎着:“你們真是好樣的!”

“多謝長官誇獎!”陳大興只是如此客氣地迴應着。

“你們抓到了黃新遠,人呢?”張賢詢問着,這是他最爲關心的一個問題。

陳大興呆了一呆,答着:“在老黃家大院裡,被三娃看着呢!”

“好,帶我去看看!”張賢道。

陳大興的臉上卻露出了爲難之色,遲疑了一下,卻是怯怯地問道:“師座,你會殺了他嗎?”

張賢愣了一下,驀然想起來,陳大興與黃新遠之間,也曾是與自己一樣得親密,在他的心裡面,自然不希望黃新遠會去死。但是,對於他來說,黃新遠就是一個奸細,曾經是他的恥辱,更何況他也曾當着自己大哥張慕禮遺孀之面,親口應允要爲張慕禮報仇的。在這個時候,他無法給陳大興一個明確的答覆,只能含糊地答着:“他的生與死,要看軍長怎麼來處理了!”

陳大興沒有再問下去,其實他也是一個聰明人,以張賢此時在十八軍裡的地位,儼然就是除了楊濤軍長之後的第二號人物,只要他說上一句話,楊濤軍長定然是言聽計從的。

“我……我不想再去見到黃新遠了!”陳大興終於囁嚅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在這個時候,他只覺得自己是對不起黃新遠的。

張賢又怔了下,點了點頭,沒有再去強求他。

※※※

在老黃家的大院裡,那個高聳着的碉樓還在,只是四周的院牆盡皆坍塌,只兩間土屋還沒有倒,可是牆上卻佈滿了彈孔。

走進其中的一間土屋裡,黃新遠衣衫破爛,渾身血跡,雙手被捆着,靠在一個牆角之下坐着,卻是緊閉着眼睛,彷彿是睡着了一樣,任憑着身邊的熊三娃百般地辱罵,他卻一聲不吭。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熊三娃馬上站起身來,想要高聲怒罵,轉過身看到了張賢的時候,馬上驚叫出聲來:“哥,你怎麼來了?”

張賢沒有回答,示意着身後的警衛退出屋去,大踏步地走到了黃新遠的面前。

黃新遠依然緊閉着眼睛,雖然雙手被捆,卻顯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他光着頭沒有戴帽子,還是和原來一樣留着齊短的平頭,只是和以前相比,明顯得老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整張臉臘黃瘦削,眼窩陰黑地深陷進去,鼻子還是和以前那樣尖隆着,原本顯得十分堅毅的下巴上,此時卻是佈滿了絨黑的鬍子茬。

“哥,他在裝睡,我知道!”熊三娃指着黃新遠罵道:“這個狗東西,被我抓到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說過一句話,要不是聽從你的命令,我早就把他槍斃了!”

張賢點了點頭,對着面前的這個老熟人道:“黃新遠,你真得能睡得下去嗎?”

黃新遠還是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緊閉着。

張賢搬過了一把椅子,穩穩地坐在了他的對面,其實對於他來說,面對黃新遠真得也沒有什麼好談的。他之所以要過來看看這個黃團長,其實就是要平息自己的怒氣,可是看到此時他的這副模樣,這股怒氣又消了不少。

原以爲黃新遠還是會以沉默對抗,張賢並不指望他有什麼回覆,在他看來,黃新遠也是一個將死的人,他只是坐一會兒看看他最後的樣子,就準備離開,然後會命令人將他直接拉出去槍決了事,以解自己心頭之恨。

這個時候,久未發聲的黃新遠卻開了口:“張賢,我知道你肯定會來見我,所以我也一直在等你到來!”他說着,睜開了眼睛,黝黑的眸子並不避諱地直視着張賢的眼睛。

兩個人互相凝視着,把身邊的人與流逝的時間都拋在了腦後。

良久,黃新遠卻是當先地笑了,張賢卻皺起眉頭來,在這個時候,黃新遠還能夠笑出來,此人的心境的確不同一般。

“張賢,還記得你當初剛剛當上一一八旅旅長的時候,請我們大家吃飯時所說話嗎?”黃新遠問道。

張賢愣了一下,那一次的宴請,是大家的一次難忘經歷,也是衆人友誼的結束。在那之前,他已經對黃新遠有所懷疑了。

他還是搖了搖頭,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說了些什麼,早就忘記了!”

黃新遠笑了笑,道:“我還記得,你說你與大家相識一場是一個緣分,希望能和大家結個善緣,而非惡緣,如今,這話還歷歷地響在我的耳畔!”

經他如此一說,張賢卻是越發地鄙夷起來,嘲諷地道:“是呀,我是這麼說的,我也希望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可是,你卻把我們大家都欺騙了,尤其是張慕禮大哥!”

聽到張賢提到了張慕禮,黃新遠的笑容馬上凝固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是緊跟着卻又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道:“是呀,我們大家能夠相識一場,前世不知道修了多少年呢,我也想與你們結個善緣,但是時事弄人,如果當初國共兩黨能夠真正的坐下來,都能以國家與民族利益爲重,組建聯合政府,那麼這個善緣還是可以結下來的!要怪就只能怪蔣介石,怪你們這些黑惡腐朽的國民黨反動派,是你們當先地撕毀了停戰協議,否則,你我也不會這樣兵戎相見!”

“黃新遠,你不要再妖言惑衆了!”張賢不由得憤怒了起來:“我不管你什麼主義,也不管你什麼信仰,我只想問一問你,還知道什麼是信義嗎?”

黃新遠怔了一下,卻又是一陣地大笑:“張賢呀,我一直很佩服你的膽識與見識,從來就覺得你是一個人才。說實在的,今天我敗在你的手上,我也無言以對。只是,張賢,我沒有想到你卻還是如此得愚腐,難道你還想指望所有的人都來做宋襄公嗎?”

“宋襄公也比你強!”張賢反脣相譏着:“張慕禮大哥生前把你當成摯友,對你傾心無私,可是你……!”他說着激動了起來,又想起了葉大嫂帶着兩個子女淒涼地離開武漢的情景,眼中不由得有了淚花。

看着張賢如此的樣子,黃新遠也不由得愧疚了起來,他知道張賢與張慕禮的關係,還是辯白着:“不錯,要說我這一生最爲後悔的事,就是打死了張慕禮,但是這也是當時我不得已而爲之的!國共兩黨之間,在這個時候已經就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了,對於我們這些革命者來說,革命是來不得一點得客套、一點義氣的!張賢,如果是你,你也會這麼做的!”

“我真得很後悔,你從我的身邊逃走,當時我爲什麼還要把你放了過去!”張賢卻是一字一板地道。

黃新遠愣住了,猛然想起自己和錢雄風從一一八旅裡出逃的情景,雖然開始的時候,是他制住了張賢,但是在最後卻被張賢反而制住了他,若不是張賢念着弟弟張義的求情,念着往日的友誼,他早就成了張賢槍之下鬼。剛纔自己的反問,對於張賢來說,顯然是不成立的。

“你們這些自居的革命者,其實都是一羣無情無義的人!”張賢憤怒地罵道。

黃新遠卻再一次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出現了自己父母,自己的妻兒,以及許許多多已然逝去、或者還未逝去的親朋好友,他少年時拋家舍業,立志救國,爲了這個美好的願望,他參加了共產黨!選擇了革命!可是如今想一想,卻真得如張賢所罵得一樣,對自己的親人,對自己的好友,卻是有些無情無義了!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羣雀兩向波!”黃新遠忽然想起了這首詩來,這首詩是那次張賢宴請大家的時候,由感而發的。這個時候,他將之念出來,卻是有着同樣的感慨!

張賢怔了怔,這難道就是黃新遠的回答?而這首詩,卻正是當初自己的志向,而黃新遠卻還嘲笑過他,用另一首詩來回應:“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頭毛墮落魄,飛揚百草頭!”什麼時候,他與自己倒置了起來。

“如今,你再一次落在我的手裡,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張賢不想再跟他哆嗦下去,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黃新遠又一次睜開眼睛,卻有些淒涼地笑了笑,道:“張賢,我和你可能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對頭,死在你的手裡面,我也認了,只是你我認識這麼久,也算是老朋友了,臨死前我有一句話想要奉勸你一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張賢想了一下,卻是搖了搖頭,對着他道:“黃新遠,如果你還是要說什麼你們共產黨必勝,我們國民黨必敗什麼的,就省了吧!”

黃新遠笑了笑,搖着頭,道:“我只是給你一個人生忠告!”

“哦,那請講!”

黃新遠點了下頭,這才悠悠地道:“張賢,你最大的優點是重情重義,倒是很有遠古的俠風!可是,這也是你最大的缺點!”

張賢略微思索了一下,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彷彿是猜出了他的懷疑,黃新遠笑了一下,道:“重情義並不是不好,但是,俗語道,識時務者爲俊傑,如果你留戀的是這萬惡的舊社會,而排斥打破舊社會新建的新社會,那麼,這份所重的情義,將帶你走向一個不歸路!”

張賢又皺起了眉頭來,說來說去,黃新遠還是說到了他不願意聽的共產黨的說教上來了,不過,看他如此誠摯的態度,並不是象以前那樣把自己當成了敵人,而是當成了朋友!當下,他淡淡地道:“多謝你的好意,我自會好自爲之的!你還是自己選擇一下,你的歸路吧!”

黃新遠點了點頭,反而顯出輕鬆的樣子,道:“人最怕的就是一死,如今對於死,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只希望你能夠讓我少受點罪,一槍命中!”

張賢點了點頭,鄭重地道:“你放心,我會一槍擊中你的心臟,不會有多少痛苦,也不會讓你面目全非的!而且,會給你買口棺材,選一個好的地方埋了,然後再給你立個碑,讓你的家人容易找到!”

“如此多謝了!”黃新遠依然面露着笑容,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張賢忽然有些悲哀,面前的這個人,也曾是他出生入死的同袍,可是在內戰的戰場上,大家已然把這些兄弟同袍之誼,化成了難以消解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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