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王秋花了很不得了的精力,才用完全不順手的短筷子,小心翼翼、顫顫巍巍地夾起一塊裝在小碟子裡的烤鰻魚,送到自己嘴裡嚐了嚐,感覺味道雖然清淡了一點,但還也別具一番滋味,只可惜數量太少,才兩三筷子下去就沒了……實際上,其它的菜餚也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在每個人面前擺着的回字型低矮桌案上,都擺着生拌金槍魚肉、炸蝦、三文魚串、茶碗蒸、銀鱈魚、鮭魚子、天婦羅、凍豆腐、玉子燒等等經典日式菜餚,此外,還有西京烤赤魚,燉章魚、熏製鴨肉、蜜汁牛肉等“時雨軒”的特色料理,以及在碗底鋪上了蟹肉和烤得很厚的雞蛋片,又混合了冬菇、香菇與竹筍,風味十分濃厚的招牌什錦飯,林林總總最少有二十幾個小碟子小碗。
而且,這些菜餚和餐具全都造型美觀,色彩搭配絢麗,不僅餐具都是上好的彩瓷,還搭配了做成花朵模樣的胡蘿蔔、蓮藕以及百合根。此外,就連矮桌都是描金雕飾,表面鑲嵌着一片片彩色貝殼,拼接成花鳥魚蟲的模樣。在一切器皿傢俱的表面,只要是能填色的地方,似乎全都給描得五顏六色,唯恐不夠鮮豔濃烈一般。就連那窗臺門楣上,也莫不是色彩斑斕,濃墨重彩的……真正是做到了“色香味”俱佳。
可惜最要命的問題在於……每一道菜餚的數量都實在是太少了。
——盛裝菜餚的彩瓷碗碟本來就偏小,邊沿又繪製着這麼多繁複花紋圖案,不能裝菜,只有在餐具中間堆了極小一撮食物。往往一小塊豆腐,一尾手指長短的小魚,甚至一兩顆糯米丸子,就算是一盤菜了。因此看似二十多道菜餚堆得滿滿當當,實際上即便全部湊到一起,也不過相當於半隻大海碗的分量而已。
雖然這些菜餚都被精心裝飾得好似藝術品,但不經吃就是不經吃。
還沒等陪酒的藝妓上來,王秋他們纔剛剛動了幾筷子下去,桌案上就已經是杯盤狼藉,所剩無多……諸位粗人在須臾之間,就把自己的一份菜餚給吃了個乾淨,還撫摸着肚皮直嚷東西太少。
於是,作爲引領衆人來到此地的宴會主辦者,內閣官房長官泉田準三郎只得厚着臉皮找到一臉糾結的老闆娘,吩咐再去廚房一趟,給衆人端上來了又一批刺身、壽司和糕點。
更丟臉的是,由於諸位俄國毛子們根本不會用筷子,而料亭裡又根本沒想過要準備刀叉,所以這些大大咧咧的俄羅斯狼人們乾脆直接用手抓菜,然後把配餐的清酒一瓶一瓶往嘴裡倒,須臾之間就幹掉了上百瓶——傳統的日式酒瓶實在是容量挺小——讓負責斟酒和陪客的藝妓們簡直不知道該幹什麼纔好。
——王秋可以很明確地保證,他絕對在前來服侍的老闆娘和藝妓們眼中,觀察到了一股隱藏得很好的鄙夷之色——就彷彿是自恃見多識廣的城裡人,在看待某個鄉下來的土老冒一般……
對此,王秋不由得感嘆了一聲,再次舉杯飲下一小口清酒……
雖然場面有點尷尬,但藝妓們畢竟是歡場老手,在片刻的猶豫之後,這些身穿色彩斑斕的絢麗和服,臉上塗着厚厚一層白鉛粉的日本藝妓,便強笑着開始了表演才藝——只見豔紅亮紫、濃脂淡粉的和服美人,在向賓客們鞠躬致意之後,便如同翩翩彩蝶一般,或是揮舞衣袖打着拍子,或是撥弄着三味線和古琴,各自表演起了擅長的輕歌曼舞、吹拉彈唱……
但問題是,這些俄國毛子們連日語都聽不懂,這些“日本傳統藝術表演”對於他們來說,自然純粹是對牛彈琴——所以這些毛子們勉強聽了片刻之後,由於完全無法理解,還是隻能繼續自顧自地喝酒和閒聊,偏偏藝妓們雖然有幾個懂英語的,卻沒有半個懂俄語的,就是想要調笑嬉鬧,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至於野球拳、脫衣麻將和“轉呀轉呀”(抽衣帶)之類男人們喜聞樂見的傳統日本風格H遊戲,又因爲在座的女賓甚多,還有小鳥遊真白這位女首相以及整個AKB歌姬偶像內閣壓陣,根本無人敢試。
於是,在赤阪高級料亭“時雨軒”之中,這場用內閣官房長官特別費墊付的公款晚宴,很快就陷入了一副既熱鬧又尷尬的詭異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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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一家專門面對熟客的會員制俱樂部式高級料亭,整個“時雨軒”的面積並不算太大,總共只有11間豪華包間雅座,其中既有供4人用餐的日式小包間,也有可供80人聚餐的日式大宴會廳,被店主用庭院和溪流巧妙地分割錯落開來,並且在窗前豎起了竹子製成的籬笆——也就是高級料亭的經典標誌“竹障”。
小鳥遊真白首相本人、AKB歌姬偶像內閣的諸位大臣,還有被請來赴宴的中俄兩國外賓們,就在最大的那一間宴會廳裡落座。而首相官邸內的絕大多數工作人員——上到秘書和事務官,下到警衛和勤雜工——則分散在其它的包廂之中,滿打滿算的話,足有二三百人之多,把整個“時雨軒”完全擠得滿滿當當。
總的來說,今夜頭一次來日本高級料亭的俄國人,固然是表現得粗俗無禮(以日本人的觀感來說),頗有些焚琴煮鶴的煞風景之感。但此次搭了順風車來吃宴席的首相官邸工作人員,在素質方面同樣也是良莠不齊——其中固然有些人舉止翩翩有禮,言語淡定自若,甚至很瀟灑地跟身旁的藝妓調笑取樂。但更多第一次遇見這種場面的普通人,則不是拘謹得坐立不安,就是跟熊孩子似的胡言亂語、放浪形骸……
——多年以來,作爲日本料理界最高貴的赤阪料亭,基於其百年曆史中的文化沈積,憑其絕無僅有的嫺熟手藝,集山珍海味之珍饈,以其充滿日本情調的高雅而舒適的環境和私密的特殊空間,一向是東京最爲體面的社交場所,唯有達官顯貴、社會名流和富裕人士才能成爲座上賓……但在今天晚上,這一切風雅高貴、繁文縟節的奢華氛圍,卻全都被一幫渾人給糟蹋了個乾淨。
“……今晚這場面可真是……羣魔亂舞、斯文掃地吶!泉田君。”
坐在一間最迷你的精緻小包間裡,聽着窗外傳來的一陣陣嘈雜喧囂,東京都知事上條景勝忍不住苦笑着搖了搖頭,“……居然在赤阪的高級料亭招待一幫粗俗無禮的俄國大兵,呃,還有幾個中國的小職員,外加整個首相官邸的勤雜工?然後把時雨軒搞得好像失業醉漢們聚集的街頭小酒攤?唉,我剛纔看到美紗子(時雨軒的老闆娘)臉上那副表情……簡直像是便秘了三個月一樣!就差沒心臟病發作了!”
“……呵呵,我想美紗子應該不會太在意的,因爲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照顧她的生意了。”
盤腿坐在對面,旁邊依偎着一位年輕藝妓的泉田準三郎,一邊仰着脖子喝了一杯酒,一邊對老朋友如此爆料,“……別搞錯,不是我要離開東京,而是這家店馬上就要關門倒閉了。”
“……是嗎?這家店也快要倒了?看上去,赤阪這邊只怕是要越來越冷清啦!”
對於這條新聞,上條景勝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但隨即卻也沒有什麼過度激動的表示,只是略顯寂寥地嘆了口氣,“……這麼說來,今天晚上不僅是小鳥遊內閣的告別宴會,也是這家時雨軒的臨終祭典了?”
他頗爲留戀地環顧了一圈這座格調清新淡雅的日式庭院,久久地注視着每一處白牆青瓦、翠竹蒼松、假山小溪,“……以赤阪這邊的現狀,時雨軒能夠在這種時候湊出這麼多藝妓,恐怕也很不容易吧!”
——自從日本的泡沫經濟在20世紀90年代初破裂後,常年來仰仗日本政官財三界的“公款吃喝”方纔得以生存和繁榮的衆多赤阪料亭,由於主顧們的消費能力下降,也開始呈現出衰退之勢。譬如在赤阪料亭中以表演爲生的藝妓們,鼎盛時期曾經多達上萬,但到了21世紀初期,卻已經銳減到了區區兩百餘人。
等到東京暴亂和福島核危機相繼爆發之後,絕大多數的赤阪藝妓也都跟着諸位大金主的腳步,一起向西撤到了大阪和京都繼續做生意,此時依然留在東京的藝妓,簡直可以說是寥寥可數。
“……沒錯,整個赤阪的藝妓,差不多有一半都在這兒了。”泉田準三郎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召集她們倒是不難,反正這幾天的赤阪根本沒啥生意……好啦,咱們就不說泄氣話了,繼續喝酒吧!”
然而,正當赴宴衆人或悠然自得、或苦中作樂地坐在赤阪的高級料亭內,相互觥籌交錯、紙醉金迷之際,幾支高唱着《昭和維新歌》的車隊,已經從不同的方向衝進了東京市區,在首都的街巷內橫衝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