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所周知,民國時代是在滿清王朝的廢墟上開啓的,因此從民國初年一直到抗日戰爭,國內民間的排滿情緒一向十分高漲。等到日本入侵東北三省,扶植溥儀皇帝建立起僞滿洲國之後,八旗子弟更是被視爲日寇的別動隊,在很多地方的處境簡直猶如過街老鼠,故而不得不改名換姓,以免遭到歧視。
事實上,普通滿人其實在僞滿洲國並沒有享受到什麼特殊待遇,在淪陷後的東北三省,日本人自然是第一等的主子,第二等則是朝鮮人,漢人、滿人、蒙古人並列爲三等人,受到的壓迫和苦難一樣深重。那些萬人坑和大屠殺之中,滿族人的屍骨同樣堆積如山……但由於信息流通上的不暢和民間主觀上的偏見,再加上確實有一幫滿族敗類在給日本人爲虎作倀,因此連累得關內很多普通滿人也遭了池魚之殃……
然後,她就帶着女兒杏貞,和一個從北方帶來的女傭張大媽,在上海公共租界隱居了下來。
只是,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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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已經是民國二十一年秋天,也就是公曆1932年。
雖然國民政府已經在名義上統一了全國,但國共內戰依然烽火連天,軍閥之間也同樣是混戰不休。江西瑞金根據地的圍剿與反圍剿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接下來還有氣壯山河的工農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徵……
更可怕的是,日本人已經佔領了東北三省,接下來還會染指熱河、內蒙、華北,最終在1937年爆發盧溝橋事變,然後是淞滬會戰、上海淪陷、南京大屠殺等等一系列慘絕人寰的事件……就連作爲“安全島”的上海租界,也將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被日寇接管——普天之下,哪裡還有一寸平安樂土?
金奇娜不是傳說中的萬能女主,她沒有金手指,也沒有隨身空間,改變不了歷史大勢。
她只是亂世之中的一介弱女子,身邊還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兒要養活。
要想讓自己和女兒活得好一點,努力掙錢是必須的,這世上哪有不勞而獲的好事?
現在她雖然身邊有些積蓄,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想了很久,金奇娜決定重新拾起筆桿子。
在穿越之前,她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絡作家,在文筆辭藻和構思佈局方面都很有一手。
但是,到底該寫些什麼東西,依然頗費思量——這年頭上海灘的各種進步刊物都在在遭受嚴厲查禁,國民黨當局的“白色恐怖”可不是說說而已,很多跟革命鬥爭、學生運動、抗日救亡相關的文章,都沒什麼刊物敢錄用。就連一些大名鼎鼎的左翼作家,也只敢在文章裡面打打擦邊球,很隱晦地提上幾筆。
即便如此,在上海灘這邊,還是時常有一些倒黴的進步文人被逮捕入獄,甚至遭到暗殺或處刑。
在金奇娜看來,在國難當頭的年代,真正的勇士確實是要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但如果要她這樣一個拖着小孩的家庭婦女,冒險用文字來喚醒麻木不仁的國人……這個麼,還是敬謝不敏了。
正當她遲疑不決的時候,卻看到某份報紙上刊出了著名新派詩人徐志摩逝世一週年誕辰(1931年11月19日死於飛機失事)的報道,極力讚頌其風流倜儻、大膽追求浪漫真愛的一生……這讓已經對“真愛”二字嚴重過敏的金奇娜當即就火冒三丈,同時立即作出了決定,準備寫一寫那些才子佳人背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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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奇娜記得前世自己在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曾經常讀徐志摩的詩,只知道他是民國時期著名的風流情聖和新派詩人,跟林徽因、陸小曼等民國才女先後有過一段不能不說的緋聞,還跟著名建築家樑思成是情敵。他的詩詞浪漫唯美,才氣橫溢,故而很受那時追捧着才子佳人傳說的“文學少女”們的歡迎。
但是,當她進入大學法律系之後,卻在課本上看到了本國曆史上第一樁西式離婚案——徐志摩和張幼儀離婚的各種幕後故事——她第一次讀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愛情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愕然發現民國時代那些所謂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其代價卻是建立在其他女子的終生悲慘之上。
不得不承認的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尤其是在一夫一妻制度被普及之後,所謂情聖往往就等於人渣。
當然,在那個時候,前世的文學少女金奇娜,只是對徐志摩的薄情冷酷、忘恩負義略微嘆息了幾聲,也沒怎麼多想——民國年代的人間慘事多着呢,區區一點婚姻糾葛根本談不上什麼——但如今自己卻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尤其是還親自扮演了那些才子佳人傳說裡面的善妒棄婦的角色……呃,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現在進化成了文藝女青年的民國棄婦金奇娜,可是對“真愛”一詞過敏得很。
沒辦法,如果是在新中-國,尤其是在改革開放之後,結婚離婚自然是已經成爲家常便飯。至於在二十一世紀的歐美國家,婚姻方面的混亂程度就更別提了。據說在某些國家,私生子和單親家庭子女的數量,已經佔到了全國未成年人總數的將近一半,也就是說,這些國家大約一半的小孩都沒有正常的家庭……
然而,在沒有經過建國後婦女解放運動的民國時代,社會觀念可遠遠沒有這麼開明和進步。傳承了幾千年的封建禮教,並沒有因爲一場根本不徹底的辛亥革命而一夜消亡,社會上對待女子名節的態度,也沒有很快變得非常寬容。傳統大家族的女性一旦被丈夫拋棄之後,就真的是完全沒地方可去了:孃家是絕對不允許她們回去的,免得壞了其餘未嫁姑娘的名聲。縱然想要自立圖強,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她們又沒有謀生的本事,也沒有做事業的資本。因此,某些夫家能夠繼續把這些棄婦供養下去,看着前夫和新歡恩恩愛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應該也算是一種人道主義——雖然這種“人道主義”真的是很可悲。
綜上所述,婚姻自由的前提之一,就是要解放婦女,實現女權主義——否則,在婦女還沒有基本權利的時候,傳統封建家族中的男方若是貿然脫離封建婚姻的枷鎖,去追尋什麼真愛,就簡直等於是要把女方逼上死路。說起來,甚至還不如封建時代的一夫多妻制度呢!那年頭的正妻縱然得不到丈夫的寵愛,縱然家裡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狐狸精小妾,至少不會缺了她們的一口飯吃,名聲上也不會難聽。可要是成了棄婦……這跟不得寵的正室太太完全是兩個概念吧!連出門都要被人指指點點着說閒話冷嘲熱諷啊!
——想想自己的大半嫁妝都填進了陸家的無底洞,用於資助老公出國留學,最終卻得了這麼個被拋棄的結果,金奇娜就恨得直磨牙……由於手頭的現金十分緊張,她在上海都已經要典當首飾來過日子了。
因此,金奇娜覺得自己應該要寫一點什麼,好讓世人知道那些被拋棄的女子的苦楚。她想要用自己的筆作爲刑具,拷問一番這些所謂追求着浪漫真愛,自詡爲反封建鬥士的才子佳人,那些在老家苦苦奉養着公婆,拉扯着兒女,等待着丈夫歸來的無辜女子,爲什麼要爲並非是自己犯下的錯誤,而付出一生的代價!
在具體落筆的時候,金奇娜選擇了曾經很受追捧的瓊瑤小說《水雲間》爲藍本。不過,她沒有像原作一樣,以窮酸畫家梅若鴻和豪放貴婦汪子璇、富家小姐杜芊芊的三角戀情爲主要線索。而是抓住了另一條線索,通過被梅若鴻遺忘在四川老家含辛茹苦奉養二老的童養媳翠屏和獨生女畫兒,來串聯起整篇小說。
——貧寒藝術家和富家小姐的愛情固然很美好,很符合傳統古典話本里面“才子佳人”的一般模式。但是從女文青的角度看來,自然是那些默默無聞、不求回報的奉獻,顯得更加偉大!女文青金奇娜只是卯足了勁兒想要世人看一看,那些以愛爲名,行不負責任之事的“風流才子”,簡直是在玷污愛情這個詞!
隨後的三個多月裡,金奇娜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把時間全都用在了寫作上——在沒有電腦的時候,只用紙筆就寫上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可真是一項不得了的大工程!且不說草稿、修改稿和正稿的撰寫量,看看這個時代的報紙書籍吧!全是繁體字就算了,還是豎着從右往左寫的!用袖子擦過的稿紙它還能看嗎!
因此,縱然某位穿越者有着驚人記憶力,想要抄襲後世的各種名著佳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不幸中的萬幸,至少這時代已經有鋼筆了。如果還要用毛筆寫小楷的話……金奇娜就真的要淚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