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暮色下,亞歷山大港的王宮前方廣場上,正在展開一場激烈的廝殺。
而吶喊交戰的雙方軍隊,從外觀上看,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同樣的鮮紅盔纓,同樣的大紅戰袍,同樣的方形大盾,同樣的羅馬短劍,同樣的鷹旗、胸甲和皮革護腕,還有同樣的訓練和戰術……伴隨着幾乎一樣的軍號和鼓點,雙方的步兵手持短劍,舉起大盾,將這些盾牌一面挨一面地排列在隊伍的前方,形成一堵移動的壁壘,然後朝着對手緩緩逼近。
另一批標槍手和投石兵,則在隊列的後面投擲標槍與石塊,試圖使敵人陣形散亂。
當真正短兵相接之際,第一線的重裝步兵會一邊將盾牌互相重疊彼此保護,一邊使用短劍從盾牌後面的縫隙裡向外發動攻擊,儘量刺進對手的要害部位,譬如心臟或腹部。
——這就是古羅馬軍團的標準戰術,無論是龐培還是凱撒的軍隊,都是這樣打仗的。與近代戰爭中,拿破崙皇帝指揮法軍先以炮火轟擊,再端起刺刀衝鋒的場景,似乎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在這個時代的環地中海戰場上,這些訓練有素、善於保持嚴密的陣形的羅馬軍團,通常很容易就能戰勝那些組織差勁的野蠻部落。但在這裡,雙方的指揮官都是經驗豐富的羅馬統帥,雙方軍隊也都是按照同一本操典訓練出來的羅馬軍團,彼此都深知對方的戰術和技巧,戰鬥就變成了毫無花巧可言的實力比拼。
——雙方的統帥都會在一條戰線上不斷投入兵力輪番攻擊,企圖敲開對方的盾牆,直到某一隊士兵支撐不下去,讓盾牆出現突破口。然後,取得局部優勢的一方就會趁勢加大力度,擴大突破口,攪亂對手的陣列,讓對手從一點被突破的局部受挫,變成土崩瓦解的全面潰敗。
但問題是,受限於酷熱的氣候和久戰的疲憊,大多數士兵的戰鬥意志都不怎麼持久。雖然前方喊殺聲驚天動地,鋪砌着大理石地磚的廣場上也不斷倒下幾具屍體,可是決定性的突破始終沒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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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天空漸漸黯淡下來,雙方也不得不各自收兵休戰——衝出王宮突襲的龐培一方,固然是沒有撿到什麼便宜,未能撕開凱撒佈置的包圍網。但凱撒的士兵也已是筋疲力盡,不可能再繼續進攻王宮了。
然而,沉溺於殺戮和劫掠的亞歷山大港暴民們,如今卻依然精神十足。
即使是夜幕降臨之後,在亞歷山大港的街道上,也依然斷斷續續地響着怒吼聲和刀劍撞擊聲,零零落落的火頭在高大的建築物間依次燃起,映照在雲層上,顯出一抹幽幽的緋紅,如同晚霞般豔麗。
在這暴力製造的殘酷美麗之下,無數生命正在彼此撕殺中迅速消逝,奏響了一曲毀滅之歌。
相對來說,兩支羅馬軍隊彼此對峙的主戰場,反倒是成了城最爲安靜的地方之一。
黃昏的戰鬥結束之後,已經被屍體、瓦礫和灰燼層層疊疊地覆蓋着的王宮廣場上,燃起了一堆堆蓽撥作響的篝火。藉助着搖曳不定的火焰,以及透過硝煙投射下來的月光,全副戎裝的凱撒環顧了一圈四周那些滿身血污,疲憊不堪的戰士,又仰頭望着層層臺階之上的巍峨宮殿,不由得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又一天的混戰暫時告一段落,雙方都退回了各自的陣營裡休整,誰都沒有取得什麼進展,戰場的態勢也沒得到任何改變,唯一的戰果就是又燒了幾片街區,把上百幢房屋化爲灰燼。
但龐培據守的托勒密王宮,卻依然在戰火中屹立不倒。
——跟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宮殿一樣,埃及托勒密王朝的王宮,也建立在城內的一座高臺之上,必須通過層層疊疊的臺階,才能從宮外的廣場走到宮門口。在宮殿的四周,則環繞着厚實的高牆,各式塔樓林立,如果去掉那些絢麗華美的馬賽克壁畫和浮雕,這根本就是一座極爲堅固的“城中之城”。
而且,位於海邊的埃及王宮,還有一個獨立的王家港口,沒有戰艦的凱撒,根本無法將其徹底圍困住。
目前,在幾次接戰失利,麾下兵馬損失近半之後,龐培就把剩餘的幾百名貼身親衛收縮進宮內,據險死守。這些士兵都是跟隨龐培轉戰天下幾十年的精英老兵,在忠誠心和戰鬥技巧方面全都毋庸置疑。由於缺乏攻城器械,也沒有壓倒性的兵力優勢,任憑凱撒再怎麼智計百出,一時間也根本啃不動這顆硬胡桃。
同時,龐培還讓熟悉地形的本地羅馬駐軍在市區內打游擊,並且用艦隊從海上發射石彈,或者組織敢死隊泅渡上岸偷襲,不斷騷擾凱撒的後方,讓他既難以搜刮糧秣補給,也無法專心攻打王宮。
——更可恨的是,那些剛剛回歸到龐培麾下,在亞歷山大港廝混了多年的羅馬士兵,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驕傲和榮譽。在結陣對戰的時候,他們表現得完全不堪一擊,可是在街巷間打悶棍偷襲落單士兵的時候,卻是一個比一個熟練。與白天相比,這些人更喜歡夜晚和黃昏,複雜的地形和狹窄曲折的街巷讓他們如魚得水,卻變成了第六軍團的噩夢——每當凱撒的軍團士兵準備休息進餐的時候,總會從某個角落裡丟來幾塊石頭或射來幾根冷箭,等到派兵去清剿,偷襲者卻又早已溜得無影無蹤。
偏偏凱撒麾下沒有那麼多的兵力,無法控制住整個城市,甚至連王宮周圍的幾個街區也封鎖不住。
於是,哪怕是再怎麼驍勇酣戰的亡命之士,也被這種沒完沒了的偷襲,給逐漸消磨光了戰意。
另一方面,如果凱撒暫時放棄攻擊埃及王宮,把大部分兵力分散開來,用於清剿那些活躍於街巷間的“游擊隊”,龐培就可以打開宮門率軍突襲,讓凱撒的第六軍團左支右絀——托勒密王宮的地形在全城居高臨下,凱撒對軍隊的任何大規模調動,龐培部署在宮牆上的哨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這種情況下,除非凱撒選擇夜襲,否則保密什麼的根本無從談起。而若是當真選擇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出發,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打巷戰……人生地不熟的第六軍團,只怕是走迷路的要比戰死的更多。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凱撒指揮過很多次戰鬥,但從來沒有哪一仗讓他像現在這樣感到有力無處使。
——陌生的城市、狹窄的街道、密密麻麻的建築物,羅馬軍團稱霸地中海世界的隊列戰術,根本無法在這種地方施展。而凱撒麾下最引以爲傲的精銳騎兵,也很難在城市內找出可以發揮衝擊力的空間。
(史實,在真實的亞歷山大港混戰之中,凱撒的指揮水準確實比他經歷的其它戰役都差了一大截。)
這讓凱撒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泥潭裡,無論怎樣掙扎都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
而他身邊攜帶的軍隊也太少了,並且彷彿陽光下的冰雪一般,還在慢慢地一點一點融化消失——從羅德島起錨出發的時候,凱撒的身邊就只帶了四千士兵,在亞歷山大港搶灘登陸的過程中,又有數百人因爲運輸船被敵艦擊沉而淹死。再經過一系列混亂的巷戰和伏擊,他身邊的部隊已經減少到了不足三千人。
幸好,龐培的軍隊在屢屢遭遇重創之後,已經連兩千人都湊不出來了,所以凱撒還是能佔上風。
總之,跟凱撒之前經歷過的那種只要打開了城牆,接下來就能勢如破竹的攻城戰不同,在亞歷山大港的戰場上,他不得不依靠一支小得可憐的缺編軍團,在這座彷彿迷宮般的超級大都市裡,跟龐培麾下同樣少得可憐的兵馬,玩着無休止的“打悶棍遊戲”,同時還要爲軍隊的給養髮愁。
——之前凱撒隨軍攜帶的存糧,自然都跟船隊一起沉入了海底。而在收縮兵力退守王宮的時候,龐培又下令焚燒了港口附近的所有糧倉,即使凱撒立即率兵衝過去滅火,也沒能搶下多少麥子。
這樣一來,固守在應有盡有的豪華宮殿內的龐培,自然可以享用托勒密王朝御廚精心烹飪的佳餚。而滯留在廢墟般的街區裡的凱撒,就不得不讓士兵到處打家劫舍,從市民的家中設法搜刮口糧——這是一種既缺乏效率又容易導致傷亡的“就地補給”方式,到現在就已經有幾十名士兵在徵糧過程中被打死了。
而與此同時,那些土生土長的亞歷山大港市民,也在給這座城市造成更加可怕的浩劫和破壞……回頭望着映紅了半邊天的熊熊火光,聽着隱約傳來的悽慘嚎叫,凱撒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自從一前一後兩撥凶神惡煞的羅馬人,在亞歷山大港的市區內大打出手,乃至於縱火焚城以來,號稱擁有七十萬市民的亞歷山大港,這座整個地中海世界最龐大的城市,就徹底失去了最起碼的秩序,以往被托勒密王朝用武力鎮壓和宗教麻醉才勉強壓制的各種社會矛盾,很快就一古腦兒全都爆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