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1

從303室出來, 王韜有既輕鬆又失落的感覺。輕鬆是因爲他終於見到了成功——朝思暮想的味道不好受,可是,那匹虎視眈眈的大灰狼認爲王韜對成功的受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因此將成功當成個寶貝一樣守護着, 不肯讓王韜靠近半步。今天還是趁着大灰狼抱着成功在窗邊看雪來不及做出反應的空當王韜才總算是見到了成功。

雖然成功依舊非常虛弱, 但是, 明顯的, 看上去精神已經好了很多,這對王韜來說非常重要,說到底, 成功畢竟是因爲他的原因而遭遇無妄之災的,更何況, 他的心被成功的傷勢佔得滿滿的, 已經影響到正常的工作了, 爲此,他需要成功儘快的好起來。然而, 對於成功,王韜是無能爲力的,他有錢有能力,但是卻無法爲成功做什麼,因爲成功用不上他的能力也不需要他的錢, 成功對他的無所求讓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來表示自己的歉意——成功讓王韜一直都心懷愧疚。

現在, 終於見到了成功, 王韜是很高興的, 但是, 同時他又是失落的,因爲成功雖然在自己的彎彎繞下承認自己仍然是朋友, 但是王韜知道,此朋友非彼朋友——成功已經不會再將自己當成可以送小點心的朋友了,更不會再考慮他的愛情宣言。

王韜明白,自己的爲人處世是令成功產生隔膜的原因,因爲成功是情感至上的,而自己爲人處世偏偏最忌諱的就是情。如果換成是別人或者是以前,王韜對於成功的隔膜一定會嗤之以鼻的,但是,現在,王韜不會也不捨得——如果自己真的有個什麼事情,能真心爲自己惋惜痛心的只怕也只有成功了。手機裡那長長的上千個名單,都不如言簡意賅的一個名字。這樣難能可貴的能夠真心對自己好的人,王韜已經不捨得去開罪,更不捨得放棄。儘管已經錯過了,但是,只要還能做朋友,一切就皆有可能!

蟄伏也是王韜所擅長的!

離開幸福得讓人嫉妒的303室,王韜來到走廊盡頭的317房。這裡大約是外邊一棵參天古鬆的緣故,看起來格外的陰森和寂寥。317房的門口坐着一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聽到王韜表明身份,就問王韜要了身份證來仔細的勘驗,然後纔拿出一個造訪登記表來讓王韜填寫。雖然先期的申請已經得到批准,但是到了現場,必要的手續依舊是不能馬虎的。等王韜填寫完了,警察纔拿起對講機跟人說317有來訪。

通話完畢,那個警察替王韜打開了門,在王韜進門前,警察公事公辦的說:“十分鐘!”

進了門,可以看到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上拇指粗細的鐵柵欄,這個,在成功的那間病房是看不到的,冰冷森嚴的鐵柵欄讓人感覺這個病房就是一間牢房。病房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病牀,牀頭櫃上是個不鏽鋼的保溫瓶和一個搪瓷的水杯,僅此而已,與成功那堆滿水果補品甚至是鮮花的牀頭櫃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一個警察坐在門框旁邊的塑料凳子上,看見王韜進來立刻就站直了身子,進入一種備戰狀態。沒錯,這就是一間牢房。

半躺在牀上還打着吊針的鄒景波本來一直盯着那扇窗戶看着的,聽見聲音,就轉過頭來,看見王韜,沒有意外,淡淡的笑了笑,“他們說有人要來看我,沒想到是你。”

王韜走到鄒景波的牀邊,那個警察將房間裡唯一的那張塑料凳子給王韜送過來,王韜道了謝,就在牀邊坐下。

“你是來看我的第二個人!”鄒景波說。身材高大的鄒景波此時給人的感覺彷彿比以前小了一號,看起來他似乎比成功傷的還嚴重,精神氣兒已經全沒了。

“伯父來看過你了?”王韜看着這個昔日的損友,心中是難耐的傷感。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失去”,也第一次開始了對自己過去三十五年的反思,王韜發現,他過去的三十五年裡,從來沒有過意識到什麼叫“朋友”?如果不是這樣覺悟,他也就不會費那麼大勁兒申請來看望鄒景波了,這種偵訊階段的探視是很難得的。而且,王韜從來沒有探視過在押犯。然而,對“朋友”一詞的領悟使得他有了對鄒景波的一些愧疚,所以,再難也要來看看這個跟自己相識這麼多年的人。

“來過了!”

“傷怎麼樣?”

“斷了三根肋骨,現在好多了。這哥們真狠!”鄒景波笑笑,大約是因爲疼痛,他所有的語言和動作都是異乎尋常的輕柔。

看着鄒景波那張沒有血色的臉,王韜斟酌着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對於這種探視,警方有着非常嚴格的談話要求。

大約是他臉上的表情,鄒景波眼裡的那種嘲諷消失了,“成功的傷怎麼樣?”

“恢復得不錯。”

“這些天我一閉眼睛就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向我走來——真沒想到,我也會有這麼狠的一天……對不起……請代我向成功說聲‘對不起’,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下手的時候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你這個時候來看我我也沒想到,本來以爲即使要來也是宣判以後吧?爲什麼?還是我現在的樣子讓你更覺得快意些?”

“我不會讓別人的悲劇成爲我的喜劇。”王韜說,他是認真的,那天晚上在他吼完凱琪一嗓子之後,他才意識到他有什麼資格來教訓凱琪?他不也是一個幸災樂禍的看客嗎?跟那些圍觀看警方解救人質的人一樣,他同樣是用別人的故事來娛樂自己。看鄒景波的喜劇的結果就是他不小心也成爲了故事裡的一個角色,被無數熟悉的陌生的人看着笑話,笑人的何嘗不被人笑?!原來,真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你認爲我的人生是場悲劇嗎?”鄒景波有些嘲弄。

“至少不是喜劇。我的人生也不是喜劇。”王韜坦陳着他這些天來的感悟。

“呵呵……”鄒景波沒打吊針的手按住胸口悶悶的發笑,“這讓我平衡點了。說實話,那樣的老婆,那樣的兒子,跟我這個光桿司令其實也沒差。”

“區別在於我的內疚感要比你多。”王韜也笑笑,如果不是那個恪盡職守的警察,也許別人會以爲這真的只不過是普通的老友間的寒暄敘舊。

笑過之後,鄒景波又讓自己更舒服的躺下一點,“ 我一直以爲朱玲是個苦命的女人,現在才知道這個女人不需要人家同情,她太清楚自己要什麼,她做的事都會得到相應的補償,連兒子都可以利用的,這種女人可不好惹!——說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是她自己找上我的,她讓我覺得她挺可憐的,心一軟,就……那麼多人不找,單單挑上我,女人心,海底針啊,我讓人揍了凱琪,其實也就是想給她一個巴掌,我討厭她那種自以爲盡在掌握中的感覺……這樣的女人,老兄,好自爲之。”

對於鄒景波善意的提醒,王韜是真心的感謝的,拋開了一切利益的衝突,他跟鄒景波其實還是能做朋友的。

“王老大,看在這麼多年……不說情分吧,看在大家這麼熟、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給我爸一條活路吧——就他那個樣,也折騰不了多久了……”

王韜的心被狠狠的刺了一下,覺得有些無地自容,給條活路,自己就真的這麼過份嗎?

鄒景波好像很累了,閉上眼睛進入假寐。

在警察發出警示以前,王韜就自動的告辭了。來見鄒景波他本來是想讓鄒景波明白自己還是有那麼兩分情誼的,然而,鄒景波最後的話卻無情的粉碎了他的企望——在鄒景波的眼裡,自己不過就是一個無情無義唯利是圖的主兒。

被人貼上這樣的標籤,即便是我行我素慣了的王韜也是覺得難以接受的,畢竟,誰都喜歡歌頌讚美。然而,這些日子以來的自我反省告訴王韜,鄒景波的定義是中肯的。

僅就收購錦華這件事情而言,自己不是坐收漁利就是趁火打劫,這當中,他絲毫沒有顧念過跟鄒景波這麼多年的情分,而只是在意自己報復心的滿足和漁利的本能。在利益最大化的指導思想下,王韜沒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可是,當因爲受到成功的觸動,開始從情感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後,他才發現無情無義唯利是圖這些貶義詞用在自己身上竟然如此的貼切——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王韜突然覺得自己的腦門子被扣上了一盆屎。

老肥一再讓他拉鄒景波一把,可他都不以爲然,眼睜睜的看着鄒景波走上了這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