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衛青率軍啓程返回,帶着俘獲的大量戰俘,還有牲畜,拖成一條狹長卻靜默的隊伍,在緩緩向前移動着。大漠上,沙塵已經停止,天空的顏色也愈加清朗起來。一隻蒼鷹斜斜的穿過天空,高亢的鳴叫着,迎着太陽飛去,發出一種空曠而悠遠的迴響。
將領們在三三倆倆的談笑,衛青依舊沉默着。漠北一戰變數太大,大單于原本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攻擊目標,如今卻換成了他的。此役雖然取勝,可是傷亡巨大,慘勝如敗。而霍去病一方卻又是一次狂勝,縱橫瀚海,封禪狼居胥,斬獲的首級更是不計其數。如此,回朝後的光景也可以預見了。
可在這之前,還有一件足以令人頭疼的事。衛青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些,他有心維護老將軍體面,可天子的心思風雷莫測,若是處置失當,就算不至引火上身,也逃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大將軍,李廣將軍和趙食其將軍回來了!”剛到達漠南的定襄大營,一個士兵騎馬來報。
“我說什麼來着,他又迷路了吧!”爲着之前李廣羞辱他的話,公孫敖心裡一直窩着火。聽到李廣回來,不由在一旁嘟囔了起來。
“知道了。”衛青沒什麼表示,“先回營裡再說。”
“大將軍,不能再說了!軍法如山,不能由着他倚老賣老啊!”公孫敖和蘇建跟着衛青進了軍帳,支走了旁人,只留下門口兩個衛士。
“弟兄們在前面浴血拼殺,他倒好,躲在漠南,連匈奴人的毛兒都沒碰到!”
“這也不全怪他,東路本就偏遠,水草也少,李將軍又沒帶嚮導。”
“大將軍,您還在爲他開脫!”公孫敖越說越氣,從座上站了起來“您忘了他是怎麼待您的了?全軍上下,除了他有誰敢這麼對大將軍不敬!遠的不說,就說眼前,迷路,貽誤戰機,他居然到現在還不來請罪!還有沒有王法了!”
“行了公孫敖,你也別和他置氣了。”衛青示意公孫敖坐下,又道:“李將軍畢竟是老將,資歷高,在軍中素來得人望,我到底要爲他稍存體面。”
“傳令官!”衛青朝門外喊道。
“在!”
“傳我的將令,帶上一些酒食,到李廣將軍帳中問問情況,記錄在簿回報給我。”
“諾!”
“等等!”衛青叫住正往外走的傳令官:“只是問問情況,不可對李將軍無禮!”
此時,李廣的軍帳裡也只有他一人,正喝的酩酊大醉。他不是不懂剋制,之所以這樣的放縱,只是因爲絕望,絕望的感覺徹底吞噬了他的意志和精神。出身將門是他最大的光榮,可是征戰數十年,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換來的卻是一次次的失敗。時運不齊,譽滿天下的李將軍竟然幾十年不得封侯。漠北一役,本是他苦苦求來的最後機會,他帶着搏命的勇氣和決心出戰,哪怕馬革裹屍,也絕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場。
李廣看見了進來的傳令官,,沒有理會。
“李將軍,大將軍命我來,是......”
“是什麼?是問罪吧!大將軍還真是心急!哈哈哈.....”李廣將手中的銅壺猛地砸到地上,狂笑起來。
“問老夫的罪,你還不夠資格!既然大將軍着急了,老夫就親自去向他請罪!”
李廣把傳令官甩在身後,自己大步朝衛青的營帳走去。
“大將軍要問罪,直接傳我便是,爲何要派那刀筆小吏來辱我!”
“李將軍。”見李廣突然進來,衛青有些驚訝:“馬上要給朝廷寫戰報,我必須派人問問情況,並無他意。”
“請李將軍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在和大將軍說話!”公孫敖又頂了一句,“哼,敗軍之將......”
“公孫敖,這沒你說話的份兒!”衛青見李廣臉色不對,斥住了公孫敖,又道:“李將軍是否身體不適?那就先回去調養休息,我在戰報上自會向皇上寫明原委。”
“不勞大將軍費心!”李廣一聲冷笑:“延誤戰機就是死罪,大漢律法我李廣知道!大將軍不讓我做前鋒,又讓我走最偏遠的東路,現在又何必假惺惺爲我開脫!”
“李將軍,”看李廣這樣的架勢,衛青一時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盡力勸慰道:“迷路也不能全怪你,李將軍也不必太過在意。”
“謝了,我李廣不需要別人的施捨。”李廣的語調突然平靜下來。他沒有再理會衛青和公孫敖,而是轉過身,搖搖晃晃的走向門外,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混沌,他面朝東站立住,擡起頭,望向遠方。那裡,是大漢的方向。
他雙膝跪地,朝東方深深一拜
“李廣一生,問心無愧!惟願天地知我,青史公論!”
倏忽間,劍鋒劃出劍鞘,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一道寒光刺向天空,只是那麼一瞬,卻又急速的墜落。
“當”的一聲,將軍的劍掉落在地,鮮血順着劍鋒的方向緩緩的畫成線。
“李將軍!”
衛青萬萬沒有想到,李廣會以這樣決絕的方式結束生命。雖然李廣與他不睦,可是這一刻,他對這位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軍卻只有敬重。屢敗屢戰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具備的勇氣,縱然一生不得封侯,他也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堅持。即使到了最絕望的時刻,他所選擇的,是屬於將軍的最後的尊嚴。
“大將軍,這......這可怎麼辦?”這意外的場景讓公孫敖目瞪口呆。
“傳我將令,厚葬李將軍,將他的屍首好好的運回長安。”
李廣自盡讓全軍上下一片譁然,連一向多話的公孫敖也沒了聲音,老老實實的收拾行裝準備回朝。衛青的眉皺的愈加深了,出了這麼大事,李廣的部下沒有譁變已然是萬幸,至於回朝後那一班人的口誅筆伐,他便也顧不得了。
回朝前一天的傍晚,太陽早已落下,四周漆黑一片。大將軍的軍帳內燭火燃得通明。衛青獨自坐在帳中,看着剛剛寫好的戰報,心緒難平。李廣之死是意外,可他總還覺得心裡有愧。皇帝授意他“不可令李廣正面當單于。”,別人不會知道。於是在旁人眼裡,他衛青竟成了“任人唯親”“嫉賢妒能”的人。
“罷了。”衛青自失的一笑,“還是李廣說得對。惟願天地知我,青史公論。”
月光從窗子斜斜的漏了進來,一片銀輝如綢緞,柔柔的鋪散在案几上。衛青的手指無意間碰到了無劍柄上綴着的玉佩,便索性拿起來細細摩挲。
白色的玉佩沐浴在月光下,顯得更加瑩潤柔和。這玉佩是平陽公主的平安佩。是他第一次出征時,灞橋上,平陽親自爲他繫好。連年的塞外征戰,這玉佩就一直陪着他,保佑他凱旋,平安。
“曰歸曰歸。”是啊,仗打了幾個月,是該回去了。這麼久也不曾寄過家書,也不知遠方的人,是否一切安好。
收了寫戰報的竹簡,衛青站起身,正打算出帳外走走,門外的士兵卻進來通報:
“大將軍,門外有人求見。”
“明日要回朝,沒時間見不相干的人!”
“大將軍再忙,也一定要見我不可。”一個女子應聲走入帳中,只見她一身匈奴貴族裝飾,十分華麗考究。舉止高貴得體,容貌俏麗,可眉眼間細細看去,卻與平陽公主頗有幾分相似。
“大將軍,可否能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