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洞府中,沉香打坐完畢,緩緩睜開了眼,他試着運氣,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走下石臺,坐在一邊的崑崙道:“好了?”
沉香點點頭:“差不多了。”
“你要回去了?”
“沉香出來遊歷了六年,是時候該回去了……”沉香輕聲道,“崑崙,又要麻煩你了。”
崑崙嘆了口氣:“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呢,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心裡都覺得不好受。”
“時間會沖淡這一切的。”沉香淡淡地說,“無論是我還是他,都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忘記這份感情的。”
“是嗎?”崑崙苦笑了一聲,“來吧,讓我解開你的封印。”
陰陽雙魚在沉香的身上活躍起來,雙魚緩緩盤旋轉動,達到了陰陽平衡,這才緩緩消失了。沉香略試了試,感覺到體內有了另一股力量,與幽冥之力相互牽制,形成了平衡。
當這封印解開的那一刻,沉香知道,這世間,真的只有劉沉香,再無沈檀了。
下了崑崙山,沉香坐在山腳下的水潭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張和楊戩有着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的臉。沉香起身,原地轉了個圈,水中的倒影頓時改變了,變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臉上還有着未消的圓臉,稚氣未脫,劍眉濃黑入鬢,唯有那一雙眼睛,還是和他一模一樣,眼尾細長上挑,但乍一看倒不會令人將自己與楊戩聯繫起來。沉香換了一身白色的短衫,又變出了一把短劍握在手裡。看着水中的自己,已經成爲了那個記憶中的十六歲少年,天真懵懂,無憂無慮,彷彿那個意氣風發,法力高強的沈檀都只不過是一場夢一樣。
現在,夢該醒了……
沉香深深地嘆了口氣,望着劉家村的方向走去……
已經快半夜了,今夜沒有月亮,劉家村內,一片漆黑,萬籟寂靜。只有不知誰家的犬吠聲隱隱約約傳來,整座村莊都已經進入了夢鄉。
劉彥昌靜靜的躺在牀上,今夜,他忽然睡不着了,總是想起在外面遊歷的沉香,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了。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親的心自然也是一樣的擔憂與牽掛,更何況,沉香是自己唯一的孩子。
一個身影來到了劉家的門口,他看着那門口的大字,原本是“劉記燈鋪”的地方卻變成了“劉氏醫館”,不禁有些奇怪,輕聲道:“怎麼變成醫館了?”身影輕笑了一下,上前敲響了房門。
劉彥昌聽得有人敲門,還以爲是有人半夜看診,急忙披衣起身:“來了,來了!”他急急點燃了油燈,來到大門口,打開了門。
門外的少年一身白衣,熟悉而陌生的臉在油燈的燈光下微笑地看着自己,輕聲呼喚着:“爹……”
“沉……沉香……”劉彥昌手中的油燈差點兒掉到地上,他打量着六年未見的兒子,頓時紅了眼圈。
“我回來了,爹。”沉香輕輕地道,看着父親。六年不見,父親的頭上已經有了幾絲白髮,看起來不過中年的人居然有了幾分蒼老之態,不禁道,“爹,您老了……”聲音中已經有了幾分哽咽。
劉彥昌笑着擺擺手:“人嗎,總是會老的,爹也是人啊!這沒什麼!”他看看兒子,用袖子抹抹眼角,“倒是沉香你……長高了不少……”說着急忙道,“外面風大,來!快進屋!”
沉香走進屋內,家裡已經大變樣了。原本堆滿了竹條和燈籠的桌子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藥櫃,另外還多了張長桌和幾把椅子,桌子上還擺着紙筆,沉香奇道:“爹,你怎麼改開了醫館了?”
劉彥昌將油燈放在桌上,穿好衣衫道:“你走後沒過兩年,鄰村就爆發了瘟疫,我想着既然我們學了醫術,從不能白白的荒廢了,就去了一趟。這一趟,倒是治好了不少人,我想着,行醫救人也是功德一件,便改燈鋪爲了醫館。這方圓幾十裡,也只有我這麼一家醫館,倒是能爲這附近的村民做點兒事情。”他看看兒子,“不說爹了,沉香,這六年,你過得怎麼樣?”
“我……我雲遊四方,也是行醫救人,順便……提升自己的法力。”沉香淡淡地道,“我的法力進步了不少,只是還缺少一位名師的指點,這次回來先看看您……過幾個月我打算去峨眉山。”
“峨眉山?”劉彥昌道,“那裡不是佛教的聖地麼?”
“是,鬥戰勝佛的府第就在峨眉山,孫悟空的性子向來愛打抱不平,我去拜他爲師,想必應該能夠成功。”沉香解釋道。
劉彥昌點點頭,又看看兒子:“六年不見,你倒是成熟了不少,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苦倒是談不上,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啊——這也是爹您時常告誡我的一句話。”沉香搖搖頭,“對了,爹,四姨母這幾年來過嗎?”四姨母可是這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自己可不能讓這一環出了什麼意外。
“你四姨母倒是來過幾次,問起你,不過我說你出去學手藝了。”劉彥昌回答,“我沒有告訴她你的打算,所以這兩年,她也來過幾次,只是看看,就走了。”東海四公主還怨過自己狠心,但是自己和沉香既然打算要救出三聖母,就自然要做出些努力。
沉香點點頭:“我小的時候見過她幾次,現在幾乎都快忘記她的模樣了呢!”
“過段時間是中秋,她還會來的,到時候你們就能夠見面了。”劉彥昌不疑有他,繼續道。
父子倆談了一夜的話,次日一早,沉香見父親神色疲憊,就讓他去休息,自己來照看醫館。
沉香一回來,劉家村的人都來看他了,劉彥昌只是說沉香出去學手藝了,大家六年不見,自然都要來看看了。
劉氏醫館內來了很多人,大家問東問西,熱鬧極了。兒時的那些小夥伴也來看自己,拉着自己問長問短:
“沉香,你這幾年都學了些什麼呀?”
“沉香,外面好玩兒嗎?”
“沉香……”
沉香只是說自己在外面讀書,這次打算考個秀才之類的,也沒有學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但是村裡的其他孩子都還在私塾裡讀書,整天想着玩鬧,現在看見沉香溫文爾雅,倒是令大人們好一通讚歎。小夥伴們都嫌沉香回來後變得跟個小大人似的,好生沒趣,所以坐了一會兒大家也就走了。
自此,沉香便在醫館幫着父親行醫,等待着楊戩的到來。每日下午,他都會去湖邊坐坐,順便使出一點法力,來吸引楊戩的注意。
“你倒是心疼他……”這一日,沉香讓手中的紙鶴在空中緩緩飛行,忽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傳來,他回過頭,“崑崙?”
一襲青衫的少年,不是崑崙是誰?他笑道:“你就那麼心疼楊戩,連他傷心一會兒都不忍心?”
沉香微微一笑:“我的出現,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這樣……也能讓他的傷心減少一點兒……”
“所以我才說你心疼他啊……”崑崙坐到他的身邊。
“你怎麼來了?”沉香問道。
崑崙聳聳肩:“我準備去趟蘇州,正好經過這裡,所以來看看你。”說着嘆了口氣,“見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你不必擔心我,我很好。”沉香微笑着。
崑崙正要說些什麼,忽然起身:“正主兒來了!”說着拍拍沉香的肩膀,“他來了,我要先走了!”說完,就消失了。
沉香一愣,隨即就明白了崑崙口中的“他”是誰,清源……不,舅舅來了?!沉香一驚,急忙收斂心神,專心致志地控制着手中的紙鶴,做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一直到父親叫自己回家吃飯了,沉香才鬆了口氣,他能感覺到楊戩的氣息,但他不敢探測,生怕會引起他的懷疑。
這日,楊戩又來到了那河邊,見沉香坐在湖邊,望着河水發呆。楊戩輕輕地笑了,這孩子似乎很喜歡發呆。
沉香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都快一個月了,還沒有見舅舅出現,他嘆了口氣,將一塊石頭丟到水裡,激起了好幾道水花。陽光正好,他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準備打個盹兒。
楊戩見他睡着了,便在他的身邊現了身。近距離打量着他,楊戩更覺得他有點兒像沈檀。不過這倒也沒什麼奇怪的,沈檀和自己本就有三分相似,沉香和自己又有血緣之親,相似也是理所當然的。楊戩見他睡得很熟,便打開摺扇,爲他一下一下地扇起風來。
楊戩一出來,沉香就已經感應到了,但他不敢動,只能繼續裝睡。感覺到楊戩在自己身邊蹲下,看了自己很久,沉香一直不敢動。然後楊戩開始給自己打扇,沉香差點兒落下淚來,但他還是忍住了,靜靜的躺着。一直過了快半炷香的時間,他才緩緩睜開眼,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他還是老樣子,儘管凡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之於天上,不過才半天不到的功夫。但沉香還是明顯察覺到了楊戩的變化,他的眉間送有着鬱結不去的憂傷,他的微笑也有了幾分傷感,但看着自己的目光依舊柔和,如同三月裡和煦的春風。沉香定定神,直率而坦然地問:“你是誰呀?”
“我……”楊戩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嘆了口氣,起身道,“劉彥昌沒跟你說過,你都有什麼親戚嗎?”
沉香跟着起身,低聲回答:“我沒什麼親戚,除了一個四姨母會偶爾來看看我。”他又滿是期望地看着他,“你是我親戚嗎?”
楊戩一愣,沒有回答,只是問:“沉香,你想你娘嗎?”
沉香苦笑:“想啊,怎麼不想?別的孩子都有娘,我卻沒有……”他轉過身去,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但是又能怎麼樣呢……我娘她……”
“她怎麼了?”楊戩有些吃驚,難不成沉香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沉香卻看着他:“你究竟是誰?爲什麼對我孃的事情那麼感興趣?”
“我……”楊戩一時語塞,他換了個話題,“我聽說你爹是個不錯的大夫,我也是學醫之人,所以……來看看……”接着問,“沉香,你想過將來要幹什麼嗎?”
沉香輕輕地搖搖頭:“我現在只希望可以和父母團聚,別的……也沒有什麼了。”他丟了快石頭到水裡,“只要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我也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楊戩聽得此言,不由心中傷感,自己對不起這孩子,是自己令他們一家人分別了十六年!
沉香看看楊戩:“你究竟是誰?你這麼關心我娘……難道,你認識我娘?”
“只是見過幾次面。”楊戩轉過身去,有些不安地道,“你娘是世間少有的美人,我也只是……見過她幾次……”
“只是見過……”沉香似乎有些失望,“我還以爲……你是我舅舅呢……”
“你舅舅?!”楊戩幾乎失聲驚叫,“你怎麼知道……你有個舅舅?”
沉香裝作一副很正常的樣子:“聽我爹說的,我很想見我舅舅一面,希望……”他說了一半,看看天色,裝作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喊道,“呀,都這麼晚了,我該回家吃飯了!”說着,又對楊戩道:“明天,您能再來嗎?我想聽聽我孃的事情!”
楊戩微微一笑,點點頭。
沉香也高興地一笑,然後跑回家去了。
看着那少年跑回了家,楊戩輕聲嘆息着。身邊的黑犬化成了人形,走到楊戩的身邊:“主人,他……”
楊戩點點頭:“他怕是知道些什麼了……”
華山的洞門緩緩打開了,楊戩黑麾銀甲,出現在洞門口。蓮座上的三聖母跪坐着,望着楊戩。
“劉彥昌和沉香還活着,我沒有奢望你能原諒我,但……我不希望你就這樣痛苦下去……”楊戩朗聲道。
三聖母又驚又喜,隨即問:“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楊戩心中苦笑:在你的心中,我是連自己的親外甥也會下毒手的人嗎?三妹,你連我也不瞭解嗎?他低嘆,還是回答道:“是的,我當年的確是想殺了他們,免除後患。但,血濃於水,沉香畢竟是我楊家的骨血,我怎麼忍心下手!”
三聖母輕聲道:“二哥,不要傷害他們,好嗎?”
楊戩走到池邊,道:“其實,我們的心思都是一樣的,希望沉香做一世凡人,踏踏實實的一輩子,這點……你大可放心!”他望着三聖母。
三聖母動了口氣,點了點頭:“謝謝你,二哥。”
楊戩嘆氣:“只是……”
“只是什麼?!”三聖母急忙問。
楊戩道:“我見過那孩子,他似乎……知道些什麼,我不知道劉彥昌是否告訴了他他的身世,我擔心……他若是知道了……”
“二哥,無論如何,我求你,放他們父子一條生路吧!”三聖母落下淚來。
楊戩輕輕地合上眼:“我也不忍心下手,但萬一到時候真的……”他望着三聖母,“就算我願意放過他們,天庭也不會願意的!”
三聖母癱坐在蓮座中,低着頭,眼淚滴落在那藍色的衣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