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 你刺殺監兵神君未遂,你真的傻到以爲換了副皮囊就可以瞞天過海?”靜默許久的無涯子終於開口了,語氣如湖水般平靜無瀾, “孟章神君雖現下爲凡人之身, 但他遲早要回天庭去, 天帝不會對他不管不問, 你傷不了他分毫。”
亦歡眼中飄着潮溼的霧氣, 臉上帶着淒涼的笑意,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傷不了他們, 可我不能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怎麼對得起洛離。洛離他修行近千年, 只爲得道, 若不是監兵——”她將“監兵”這兩個字咬得很重, 恨不得將這兩個字咬碎,“監兵、監兵……”
她喃喃重複着這個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瘋狂的光芒將她眼中的霧氣驅散,她狠狠道:“監兵比孟章神君更可恨!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沒有他,洛離也不會入魔,不會死……”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不斷有鮮血從她口中涌出, 可她的眼眸那麼明亮, 勝過夜空中的星斗, 她用如雪的衣袖擦拭脣邊的鮮血, 厲聲道:“我好恨,我恨不得將四方神君都殺光!將漫天神佛都屠盡!”她的聲音在顫抖, 好似風中殘燭。
終於,她咬着嘴脣,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向阮諾和無涯子走去,她眼中光亮駭人,無涯子連忙擋在阮諾身前,只見她纖指彎曲成爪,向前抓去,似乎還想奮力一擊,可惜力量不足,單薄的身子搖晃了兩下,腳下一軟,整個人卻已栽倒在地。
這次她沒能站起身來——她已經將自己的一切全部耗盡,爲了一場不可能勝利的復仇。
也許是心願沒達成的緣故,她的眼睛仍然睜着,可眼裡的光亮已全部熄滅,只餘一片空茫,一無所有、無知無覺的空茫。
片刻之後,這絕美的女子化爲一隻雪狐,雪白的皮毛如冬日的新雪一般,纖塵不染,冰冷沉寂。
望着地上狐屍,阮諾恍然道:“沒想到她居然是狐妖。”說罷,蹲下身去,伸出手輕輕觸碰她頸項的皮毛,帶着些許的惋惜。
無涯子望了雪狐一眼,嘆息道:“她也是個癡心之人。”說完,便向牀帳走去,阮諾忽然想起“生死不明”的凌曜,急忙起身跟在無涯子身後。
無涯子來到牀邊,“譁”地一下將牀帳扯開,只見凌曜正端端正正地躺在牀上,除了臉色蒼白外,也未見有什麼外傷。阮諾的心放下了一半。
無涯子在牀邊坐下,將二指搭在凌曜的脈門之上,凝神片刻,道:“他並無大礙,只是被狐妖迷昏,損傷了一點元氣而已。”
阮諾鬆了一口氣,沉吟道:“師父你早就知道亦歡是狐妖,對嗎?你早知道她溜進來了?”
無涯子淡淡道:“嗯,她根本就沒離開玉清山,因此爲師早有防範。”
阮諾微微頷首,露出了一個帶着些許悽然的微笑:“原來師父果真是得道高人,神機妙算、法力高強,我還一直以爲師父是個江湖騙子呢!”
無涯子輕嘆一聲,從牀邊起身,緩緩踱到窗前,背對阮諾,澀然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垂眸,瞥見躺在地上的雪狐,思忖片刻,道:“就從這隻狐妖說起吧。想必你也猜到了,她一生癡戀洛離,而洛離是隻修煉近千年、差一點就得道成仙的赤狐。”
故事要從五百年前說起,那時的亦歡名叫洛歡,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爲她修煉成人第一個見到的,便是洛離。於是她依照洛離的名字,給自己取名爲洛歡。
少不更事的洛歡曾嘟着嘴,向洛離抱怨:“洛離——”她叫他時總要將聲調拖得長長的,帶着點撒嬌的意味,“你爲何要取這麼個名字啊?‘離’字多不詳啊!衆人皆喜‘聚’厭‘離’,你看我的這個‘歡’字多好,誰人不想歡歡樂樂,開開心心?”
洛離聽了這有些孩子氣的話,只是微微一笑,溫言道:“世事無常,若要一心求道,就免不了‘斷舍離’。”
“哦——”洛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有些失落地耷拉着腦袋。
洛歡以爲,洛離會像他說得那般,一心向道,摒棄嗔癡。洛離亦是這樣認爲,可惜他們都錯了。
洛離心智頗堅,稟賦又極高,在修煉了七百餘年後,修爲已逼近散仙之列,可惜他遇到了一個人——西方白虎監兵神君。
衆仙皆知,妖類若想修煉成仙,至少要耗費千年,如洛離這般天賦異稟的妖類十分少有,因此,他一時間成了神仙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年天帝壽宴,衆仙皆來道賀,監兵神君第一次從同爲四方神的陵光神君口中聽到‘洛離’這個名字。
酒過數巡,一向眼光極高的陵光神君對這位即將位列仙班的“準仙友”嘖嘖稱奇,大着舌頭嚷嚷道:“你們不知道啊,這個洛離,一看就是棵好苗子,那容貌,那身姿……嘖,一看就是成仙的命!”
同爲四方神的另外三人不由的哈哈大笑,監兵神君將玉盞中的酒一飲而盡,揶揄道:“還容貌?!還身姿?!成仙什麼時候是由外貌決定的?又不是後宮選妃!再說了,咱們這神仙堆裡,長得好看的還少嗎?你看看四周,不管仙君還是仙姑,有長得醜的麼?”
陵光神君不服氣地嚷道:“我說得不只是外貌,還有氣質,你們不知道啊,這洛離我見過一次,他那個氣質啊,那叫什麼來着,清冷出塵,啊對,就是清冷出塵!其實妖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妖氣,但是他沒有,他還沒成仙呢,那身上的神仙味兒比我們在座的都濃!”
話音甫落,又是一陣鬨笑聲,監兵神君繼續擡槓道:“清冷出塵?遠的咱們不說,就說近的,他有咱們孟章君清冷嗎?有咱們孟章君出塵嗎?”
孟章神君望着這幾位喝得醉醺醺的仙友,莞爾道:“這位洛離兄必然十分出衆,能得陵光君刮目相看的人一定錯不了。”
陵光神君聽了這話十分得意,搖着酒盞,任酒水打溼了一襲華袍,笑道:“論出塵,他與孟章君不相上下,論清冷吧,還是他略勝一籌!嘿嘿,我們孟章君是面冷心不冷,那位啊,我看是冷麪又冷情,就是座冰山,四周都是冷氣!”
酒量不佳,喝得伏桌大睡的執明神君不知何時醒了,悠悠地插了一句:“不至於吧,那個洛離我也見過一次,清冷歸清冷,也不到整日面無表情的程度,那日我還看見他對一個女孩笑了呢!”
陵光神君呵呵一笑,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道:“我說你們啊,你們誰見過一直面無表情的人,又不是石頭雕的!臉一直僵着不怕抽筋麼?我說的冷,是骨子裡的冷,是心冷!不是殭屍臉!”
執明神君迷迷糊糊地點頭,道:“說得也是,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啊,看着他兩眼都放光,他就和沒事人一樣,雖然笑了那麼一下,但看樣子卻是一點也沒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