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是一片猩紅, 甜膩的血腥氣。
那個該被他喚作“孃親”的女子幾乎被撕成了碎片。
受傷的腿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拼盡全力向大海走去。回首望見阮澄捂着腹部,鮮血從指縫滲出, 掏出竹筒向天空拋去, 他知道片刻之後, 就會有護衛到來。
滄海之上, 明月初升, 很容易讓人想到“花好月圓、歲月靜好”一類的詞句。阮諾走向那輪圓月,恍惚覺得那月上的陰影是橫斜的桂枝,一伸手便可折下。
冰冷的海水漫了上來, 他被擁進了巨大的湛藍色的懷抱,或許下一刻就會夢醒, 醒來之後仍是日升月明, 卻已是另一番天地。
可惜天不遂人願, 一夢醒來,他還是他。
他打量四周半晌, 發覺自己在一間破廟之中,受傷的腿已被包紮好,身下是一張半舊竹蓆。身邊的破碗中放着乾癟的饅頭,豁口的瓦罐中盛着清水。
“篤篤篤——”
只見一個破舊僧袍的老者,拄着竹杖走進廟來。
阮諾正欲起身, 被老者堪堪攔住, 出口相詢, 卻見他嘴脣翕動, 咿咿呀呀了半晌,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擺擺手——原來是個啞巴。
阮諾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向老者表示感謝,猜測他應當是這破廟裡的老僧,而自己不知是如何被他撿到了這破廟中,難道這其貌不揚的老者竟是世外高人?
阮諾耐下性子,與他比比劃劃一通,也沒弄懂自己是如何來的,只得作罷。
過了一月有餘,阮諾腿腳好得差不多了,便辭別老僧,離開這個名叫“碣石”的小鎮,前往如畫似夢的江南。
他在金陵城的茶樓中初次遇見符止時,便隱約察覺到,這所謂的“初遇”實乃“重逢”。正應了符止那句話,“兜兜轉轉總會遇見。”
幾乎所有人都渴求“命中註定”的情愛,所以臺上的才子佳人纔會演出“前世今生”甚至“生生世世”的戲碼。
符止與阮諾飲酒時曾說:“你遇見何人,這便是命運。”
阮諾點點頭,苦笑道:“可我們往往無法選擇。”
“就像我,我不希望阮澈是我的父親,阮澄是我的兄長,可我別無選擇。”阮諾伏在桌上,醉意爬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如海中的一尾魚,在過往之海中與符止相遇。
“我從小就不知道我娘是誰,不知道我爹爲何那般待我,好像我是他的仇人……我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可我做什麼都是錯,什麼不做也是錯……直到那天,我聽到了我爹和阮澄對話,原來我來到人世便是最大的錯。”
“你知道太奚經麼?呵呵,你應當知道吧?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阮諾忽然吃吃笑起來,擡起頭與符止目光相接。良久,又垂下頭去,將臉埋在手臂上,衣袖上冰涼潮溼的觸感,直直地涼到心裡。
“太奚經的前半部分可以獨自修習,可最關鍵的後半部分需要與爐鼎同修。”他的聲音悶悶的,像從深洞中傳來,“鮫人體內蘊有靈珠,因此靈力超凡,是修習太奚經上好的爐鼎。可爐鼎要心甘情願才行。”
“我很佩服阮澈,不知他究竟用何方法,騙取了一個鮫人女子的芳心,這個女子名喚煙羅,就是我娘。後來,我娘發覺了他的陰謀,以至於他臨死之前還未修成太奚經,反而走火入魔,死在了我手裡。”阮諾說罷,輕笑幾聲,似乎甚是愉悅,笑意還凝在臉上,眼淚卻簌簌落下,“可惜我娘爲了護我死在了阮澄手上,後來得某位高人相助我才得以逃出昇天。”言畢,他深深望進符止眼底,似在他眼裡找尋答案。
符止靜靜與他對視片刻,伸手將他臉上的淚水拭去,輕聲道:“我會幫你,幫你殺死阮澄,幫你奪回花月城。”
“那樣我欠你的豈不是太多了?”淚水似乎將醉意排解了幾分,阮諾又爲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你孃親是鮫人,你算是我的半個族人。”符止修長的手指細細摩挲酒盞,清冷的神色中混着幾分春日將暮的哀傷。
阮諾輕嘆一聲,道:“你知道的……鮫人和人的孩子往往只是常人而已,我也不例外。”
“那就以身相許?”符止恢復了往日輕佻,劍眉微微上挑。
阮諾作出認真思索的神態,笑道:“俗話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提這樣的要求按說也不過分,不過你想要的只是我以身相許?”
符止莞爾道:“你想問我爲何救你?”
“我姓阮,你應當恨我纔對吧?”阮諾心上仿若有一個創口,一枝荊棘從創口堪堪伸出。
符止靜靜地望着他,半晌才低語道:“我相信你,你和他們不一樣。”
阮諾良久無言,那枝從傷口伸出的荊棘開出了哀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