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一晚,蘇言察覺到自己的心境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以前的她滿足於遙遙相望,獨處時偶爾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這般便已足矣。
可是脣上那甜蜜的觸感,卻讓蘇言禁不住的念想。
她想起幼時蕭霖曾提起的貪念,若是沾上,便渴望得更多,最終只會萬劫不復。
蘇言擡起手,指尖自然而然地撫上脣角。
如今的她,是不是也陷於這貪念中,無法抽身了?
往日的自己,能心平氣和地看着蘇賢和君於遠調笑。聽到小日子稟報,新帝每晚到哪位嬪妃的寢殿,她也能一笑置之。
只是而今,蘇言獨坐在院中,卻沒了平日優哉遊哉的心思。
她的心,終究是亂了……
心不在焉地端起手邊的茶盞,蘇言只覺手背一痛,瓷杯落在地上,在鬆軟的草地滾了滾,熱茶潑溼了她的裙角。
小月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好生查看,揚聲讓人送來傷藥,細心地塗抹在蘇言燙紅的手背上,低聲告罪:“奴婢該死,請主子恕罪。”
“……不妨事,是我不小心了。”蘇言被這一燙,倒是回過神來,暗下嗤笑。
她蘇言在各種殺伐前,何曾優柔寡斷過?
如今的自己,倒是窩囊了。
如此患得患失,還不如竭力去爭取,讓對方成爲她的囊中之物。
蘇言暗自下了決心,紊亂的思緒漸穩,連日來的沉鬱一掃而空。
“主子,皇上在御花園有請。”小日子上前稟報,擔憂地偷偷瞥了眼自家主子燙傷的手,又道:“謝當家也在,念及壽宴當晚的曼妙琴音,懇請皇上讓主子帶上白玉琴彈奏一曲。”
聞言,蘇言垂着眼,許久,微微頷首:“如此,小月替我梳妝,小日子去把白玉琴取來。”
小月有些不忍,後宮的主子卻要抱琴到謝當家跟前,如同出身低下的藝姬般獻藝,實在是對自家主子的一種侮辱。
可是見蘇采女神色沉靜,小宮女滿腹不忿卻只得生生嚥了下去。
自家主子既然認了命,她一個小小的宮婢又何必打抱不平?
蘇言一行人去到御花園,卻只見謝昊一人獨坐在石桌前,周側兩名宮婢安分守己地退在數丈之外。
唯獨不見新帝君於遠。
蘇言暗地裡輕輕一嘆,上前喚道:“謝公子。”
“似是有緊要事,皇上帶着李大人方纔離開了。”謝昊淡淡解釋着,示意她坐下,眼神卻在蘇言手背上一頓:“蘇采女這是怎麼了?”
蘇言坦然地將受傷的手擱在石桌上,小聲答道:“早上不留神,讓熱茶燙了手,不妨事的。只是,這會怕是要壞了謝公子的興致。”
她低下頭,暗中腹誹:這怎麼像是青樓裡的藝妓與恩客的對話?
謝昊眼底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亮光,不在意道:“蘇采女受傷,還真是不合時宜,臣下只得遺憾,沒能再聽一次壽宴上蘇采女高超的琴技了。”
“謝公子謬讚了,”蘇言側頭睨了眼小日子抱着的琴身,低嘆道:“這白玉琴的確是上品,可不但是七絃,又難以駕馭。”
她頓了頓,欲言又止
:“謝公子應該聽聞,妹妹試琴時被這琴傷了手……”
言下之意,自然是這琴能傷蘇賢,也極有可能會傷了她,蘇言當然是不敢碰了。
謝昊早就知曉此事,面上並不曾有多少驚訝之色,頷首道:“此琴爲故人心愛之物,臣下也嘗試找來幾位略有名氣的琴師,無一不被此琴所傷。甚至有人罔顧臣下的話,妄圖把此琴佔爲己有,最終被琴絃斷掉一臂。”
聽罷,蘇言身後的小月與小日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這般危險的東西,謝當家竟然送給了自家主子?
“如此非凡之物,小女子看怕亦無福享受。趁此機會,謝公子就將白玉琴收回去如何?”吃不準謝昊送琴的目的,蘇言順着他的話,就要把琴交還。
謝昊擡手止住了小日子上前,低笑道:“這琴在謝府只能藏於庫房之中,倒不如送與蘇采女。且蘇采女未曾試過,怎就知無法駕馭?”
蘇言看着他,坦言道:“謝公子,琴師視雙手如性命,怎會以身涉險?”
說罷,就見謝昊挑眉看向她受傷的手,蘇言薄薄的臉皮不由微熱。
自己這番話,顯然沒有多少說服力。
她眨眨眼,又道:“且既然是故人之物,謝公子怎好便如此送了旁人?”
“一張琴而已,不過是死物。放着終歸要蒙塵,尤其是臣下這般不識音律的人,在眼中僅僅是擺設。皇上也曾言,好琴配好曲,蘇采女以爲呢?”謝昊盯着她,脣角微勾。
把君於遠也擡了出來,蘇言自是不能再將白玉琴推了回去,只得重新收下。
因爲手背被燙傷,也未能爲謝昊奏曲。
兩人在御花園內端坐了半個時辰,君於遠遣人來稟,說是脫不開身。原本靜靜品茗的謝昊,這才起身告辭離開。
蘇言卻繼續呆坐在石桌前,起初琢磨着謝昊的意圖,漸漸的腦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盯着滿園盛開的百花暗暗出神。
直到天色漸暗,在小月多番擔憂地提醒下,她才緩緩站起身。
熟悉的暈眩如期而至,眼前一片朦朧的漆黑。
蘇言扶着桌沿,等待着灰暗散去,略顯失望地掃向四周。
自那一晚後,她再也不曾見過君於遠。
翌日,蘇言卻再次收到了謝家送來的禮品。
她疑惑地打開錦盒,紫凝膏,外傷第一聖品。
送藥前來的人恭謹地解釋,不外乎是謝當家不願看見蘇言作爲琴師的手留下疤痕,便慷慨贈藥。
心不在焉地請走來人,蘇言隨手把膏藥一放,揮手讓小月收起來。
小日子卻小心翼翼地勸道:“主子手背上的傷,若不及時處理……”
蘇言蹙眉,昨日那碗茶水不算滾燙,手背略略紅了,並無大礙,不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再者,她也不願接受謝昊的好意。
最後,她只命宮侍送來一盆涼水,把受傷的手稍稍浸泡了事。
蘇言卻琢磨不出,謝昊究竟意欲爲何。
御書房內,燭影婆娑。
君於遠在案前專注地翻着奏摺,偶爾用硃筆一勾。
雙目炯炯,眉宇間卻是噙着一絲微不可查的倦意
。
李唐悄聲踏入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不禁心下暗暗嘆息。
屏退了殿內的宮侍,他恭敬地將袖中的一封信函呈上。
封口上一圈墨黑,上面殷紅的印章讓君於遠微微側目。
他接過信函,並不着急地打開:“李唐,朕要離開片刻,此處就交給你了。”
“奴才遵旨,”李唐不曾問起什麼,沉聲應下。
君於遠走入後堂,屏氣用五識查探四周,確認無人後,伸手推開暗門,閃身而入。
長廊一排燭火明路,他駕輕就熟地穿過好幾道暗門,在迷宮般的密道中輕而易舉地到達了宮外的一片小樹林。
這是君於遠幼時秘密練功之地,知道的不外乎三人。
而此時,不遠處身材碩長的白衣人正背對着他,仰起頭似是在閒適地賞月。
不管對方是否看見,君於遠仍舊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站直身後,卻沒有急於直奔主題:“我以爲先生離開廟堂那一刻起,就再也不管任何國事。”
“確實如此,”那人轉過身,面容清清冷冷,薄脣緊抿,赫然是蕭霖。
他沒有看君於遠,只低聲說道:“謝家有異動,突如其來。”
“連先生都摸不清謝家究竟爲何?”君於遠聞言,眉頭不禁蹙起。
蕭霖沉吟片刻,只道:“聽說謝昊將白玉琴送給了那位蘇采女?”
“的確,”君於遠略微點頭,“謝昊對這位蘇采女不一般,讓人甚爲不解。”
蕭霖轉過頭,淡淡問道:“你打算以蘇采女爲餌?”
君於遠冷哼道:“我不是他,還不至於淪落到要靠一個女子來成事。”
話語一頓,他又道:“再說,入了後宮,便是朕的女人。”
蕭霖對於他的說辭,不置可否:“看來,那位蘇采女總歸是讓你上了心。”
君於遠垂下眼,沒有接話,只感激道:“此次謝家之事,有勞先生了。”
蕭霖冷笑:“皇上心知肚明,我此番所爲並不是爲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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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銘記在心,”君於遠掃視着寂靜的樹林,眼底閃過一分黯然。
終歸是少了一人。
他長長一嘆,轉向蕭霖道:“先生其實不必如此,蘇……都是你我心上無法癒合的傷。”
這道傷口,沒日沒夜的剮心之痛時刻折磨着他。
君於遠想起往日蘇言曾提起,她的父母在十數年前的戰亂中喪生,餘下她孤零零地在街上乞討過日。
若非遇上蕭霖,她早已化作一抔黃土,追隨其爹孃而去。
蘇言加入蕭門,不爲保家衛國,施展抱負。最想要的,不過是一方淨土,不願再有像其那般的孤兒在世上顛沛流離。
先生確實不是爲了他這位新帝,更不是爲了明國。
當初蕭霖接管蕭門,爲的是報恩。之後,爲的便是成全他的徒兒這番小小的願望。
於是,蘇言對君於遠,有期待,有忠誠,有敬重……
唯獨沒有,君於遠一直最想要的。
因而,他更不能原諒自己。
那一晚在望月亭,讓他在一瞬間竟然動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