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

沒有人能逃過邪魔的吞噬,只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這句話,將夜在很久之前就對蘇瓔說過。只不過那個時候的蘇瓔,心底並不相信而已。就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能夠和他對抗百年之久,更不要說是自己了。然而這份自信,卻在往後的時光裡漸漸被摧垮。他輕而易舉的就影響到了自己,從某一個方面而言,就像是身體裡分裂出的另一個蘇瓔,是她的慾望與偏執,凝結出了實體。

身側的男子靠的越發近了,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耳畔,帶着一種絲綢般的沙啞與華麗:“很奇怪麼,我應該和你說過,你的心底沒有牽掛,所以才更容易被蠱惑啊。蘇瓔,你的心一直在逃避一些東西。別人對你的好,你明明就知道了,可你裝作沒有看見。做人可不能這樣貪心,想要得到,哪有不付出的道理?”

蘇瓔的腳步一頓,她忽然想起自己法力盡失的時候,兼淵仗劍飛來的樣子。他找了她七日七夜,可是到頭來,她卻不過是送他一壺梨花釀,以示訣別。還有更久之前在寒山寺中,漫天螢火在林木之中聚散沉浮,宛如夢寐。那些日子,都曾叫人這樣開心。可是那樣的開心,到現在又剩下些什麼呢。她攤開手掌,除了命運的掌紋依舊扭曲,再無它物。

蘇瓔的面容上出現了一抹悵然,可是過了片刻,她如墨漆黑的瞳孔內再也看不見任何情緒的波動,只是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沒有做錯,人世間的情愛,不過是過眼雲煙,我曾聽過太多的山盟海誓,到頭來不過是禁不起風吹的一盤散沙,何必爲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傾其所有。”

將夜的面孔上再次浮出了一抹詭譎的笑意,他的身形漸漸隱匿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句略帶譏諷的反問:“若你全然不曾放在心上,那你方纔,爲什麼會覺得心痛呢?”

她平靜的眼眸閃過一縷錯愕,心痛?蘇瓔霍然回過頭來,在朦朧的光芒之下,將夜的五官已經模糊難辨,只有那雙漆黑的眼底幽幽有火在燃燒:“我之所以會覺得疼痛,難道不是因爲你在我的心底下了咒?”

“荒謬。”紅色的瞳孔內閃過一縷譏誚的笑意,“枉費你在人間呆了這麼久,卻還要逃避自己的心。不過也對……你口頭上雖然不屑仙界,不過始終自恃是九重天的天女,出身高貴,自然看不起那些凡夫俗子,連帶着……連自己的心都要一起否認。”

蘇瓔攏在袖中的手一分分收攏,指節的皮膚已經泛出一點可怖的白色,她仰起頭道:“不愧是邪魔惑人,可是……你說的都不對。”她微微笑了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前方走去:“我不需要情愛,也無需有人陪伴。”

在碎裂的通道外面,一層淡淡的金光似乎遮蔽了日月。蘇瓔下意識的側過頭去,卻看見原來是日出東方,金色的日光一點點灑滿了整個空間。伽羅就站在離蘇瓔不遠的地方,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着,不像是平日那樣鎮定,蘇瓔心頭立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日出時分,天氣十分的寒冷,蘇瓔的裙袂在風中被吹拂,猶如一隻拼命扇動着羽翼的飛鳥。伽羅回過頭來,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在她的身上,蘇瓔看見她似乎和離開時候有些變化了。這一踟躕間,倒不知道是不是該走過去。

這個幻境妙就妙在伽羅有時候就回到了她的從前,有時候又會站在蘇瓔旁邊冷眼看着。這也是蘇瓔不大方便置評這個故事的緣故,畢竟當事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站在了自己身邊,那就未免太過尷尬了。

而眼前的這個人伽羅,究竟只是一個幻象,還是真正的本體?

女子轉過頭去,蘇瓔揉了揉眉心,看來真的伽羅不在這裡。正準備轉身離去,卻不想遠處的伽羅輕輕咳嗽了一聲:“你過來看,現在赤膽花開得這樣好。”

蘇瓔覺得這個曼陀羅陣實在是玄妙非常。

在城牆之外,的確是赤膽花盛開的季節。大片火紅的花朵抽出豔麗的花瓣,猶如一襲紅色的裙裾覆蓋了地面,也像是一把巨大的熊熊燃燒着的火焰。

蘇瓔有些忐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覺得這古怪的寧靜實在不像是兵臨城下的模樣,更像是一場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伽羅忽然笑了笑,這一刻的笑容,倒是帶了幾分真心,“蘇瓔,就在你離開不久之後,我已經想起來多半的事情了。原來的確是我求佛祖封印了我的記憶,然後自請來到凡間看守曼陀羅陣和塔中的佛骨舍利子。”

蘇瓔也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色,愣了一會兒才說道:“果然是你自己祈求封印的?那如今拼命想起來了,你可覺得……後悔麼?”

伽羅脣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轉向西邊,柔聲說道:“其實佛祖一開始便拒絕了我,所謂的回憶,最終需要的是參透與勘破,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可是我當時不懂得這個道理,只知道人們吃到難吃的東西就會吐掉,穿到破爛不堪的衣服也會捨棄,那麼一段這樣叫人心力交瘁的回憶,我還堅持留着它做什麼呢?”

“可是我到了現在才明白,就算是那樣不堪的記憶,其實也有一點可以值得懷念的地方。而爲了那一點溫柔的懷念,這一生,纔算是有了意義吧。”

蘇瓔詫異的擡眉,“所謂的溫柔的懷念,你所說的,是六世倉央嘉措麼。當年你那樣決絕的離他而去,雖不說對錯,但如今滄海桑田,現在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伽羅的心思之複雜,就算是蘇瓔也覺得實在難以揣測。這個故事一開始叫人想到陽信公主,可是到了後來才知道她們兩個是這樣的不同。陽信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愛着那個男人,所以願意付出一切的代價。可是伽羅不一樣,她只是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可是現在她知道了,反而被過去困住了麼?

蘇瓔一時之間也有些訥訥,因爲她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個什麼狀況。伽羅現在已經完全的醒了過來,她得到了屬於自己的過去。可是這份過去,得到了又有什麼用呢。那個人已經死掉了,這是屬於數百年之前的回憶,就算記起來了一切,也依然於事無補。

蘇瓔嘆了一口氣,想了想,終於問道:“那麼你現在,又想要怎麼辦呢?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過去的回憶,現在又該如何?”

伽羅的脣角微微上揚,然而那笑容卻有着說不出的淒涼,低聲說道:“蘇瓔,你知道麼,就在不久之前,他被人押着帶去了青海湖。和碩汗王原本答應了我要赦免他,可和碩汗王沒想到即便他犯了清規戒律,遭到廢黜,景國的百姓卻依舊堅持他纔是正統的六世。汗王對這件事十分的震驚,他如今已經找到了新的六世轉身,自然容不下他的存在。所以……與其放虎歸山,不如干脆殺了他。”

第巴果然戰敗,這一敗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桑結嘉措以隱瞞五世的死訊爲由,在戰場上立刻被和碩汗王處死。老奸巨猾的汗王立刻迎來了新的六世,同時指責倉央嘉措是僞佛,理應廢黜。然而沒想到那些情詩竟然在這個時候救了他,景國的國民認爲六世雖然放浪不羈,但是心中有佛,一字一句,都憐憫衆生。與此同時,班禪額爾德尼公開承認了六世的身份,這就無異於無論是布達拉宮和另一位宗教領袖都認可了他的身份。和碩汗王專權,其餘的汗王也變得虎視眈眈,爲了避免倉央嘉措廢黜之後再圖復辟,不如此刻便處死了他,以絕後患。

蘇瓔只聽得一身發冷,她自然早已經知道了倉央嘉措的結局,但是真正等到這一日的時候,她的震驚卻不比伽羅來的少。想象中,雖然倉央嘉措一直就是個癡情種子,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個年輕的宗教領袖與名義上的政治掌權者,竟然會在扎什侖布寺,也就是班禪額爾德尼修行的寺廟,在自己的師父面前脫掉了僧衣,示意要將自己受的戒律統統歸還,甚至蓄上了長髮,醉心於歌舞之道,給了和碩汗王名正言順攻擊他背後的支持者桑結嘉措的名義。他果然成全了她,甚至不惜爲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傳聞中,作爲傀儡被扶持上去的六世倉央嘉措成爲了最後的導火索。第巴在五世掌權的時候就頗得寵愛,甚至成爲景國的第五世第巴,相當於其餘六國的宰相。但是在五世仁波切辭世之後,秘不發喪的桑結嘉措一時之間讓人爲之起疑。最後在六世十四歲的時候才公佈了五世的死訊,一舉推立了倉央嘉措舉行了坐牀大典。這樣明顯先斬後奏的辦法,更是徹底惹怒了和碩汗王。這一場戰爭最後以失敗告終,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或許在當時的伽羅還不曾想到這麼遠的事情。在她的心裡,一直內疚於自己不該出現在那個男人的生命之中,同時又負罪於自己背叛了冥河教祖。可是她卻忘記了一件事,她愛的這個男人,到底是在用一種怎樣自我毀滅的方式在表達着自己的愛情。

遠遠望着伽羅在風中吹散的長髮,她臉上的落寞這樣叫人心痛。但是蘇瓔卻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終究是來晚了一步。

“他最後,是怎樣了?”知道自己無法插足人間的事之後,伽羅就回到了西方淨土,燃燈古佛曾經允諾過她,六世的氣數已盡,只要伽羅完成了任務,就允諾給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她不願意再被西方淨土或者是幽冥血海束縛,伽羅付出了那麼多,爲的就是這一刻。所在在那一剎,她頭也不回的架起祥雲回到了西方佛國。

冥河老祖不明白,在他派出伽羅爲了爭這一口氣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是在一步步的毀掉她了。蘇瓔不相信伽羅最後會無動於衷,如果可以,那麼千百年之後,她就不會一直苦守在曼陀羅陣中。只要她的心不是冷的,那麼她就一定會後悔自己曾經做出過那樣的事。可是現在,真的太晚了……

“傳聞中,他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的途中。”蘇瓔嘆了一口氣,傳聞畢竟是傳聞,他究竟是在青海湖病逝,還是被和碩汗王暗中殺害,現在已經無人知道了。

伽羅的脣角浮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似乎是想說什麼,然而千言萬語,也只是那樣淡的一點笑意,她緩緩說道:“我早就該知道的,就算他沒有死在青海湖畔,壽終正寢。如今,他的骨頭應該都已經化成一堆泥土了吧。”

那些浮生往事,在這一刻一幕幕的從腦海中閃過,他說他不願意成爲活佛,他說他想回去,放牧牛羊,安然度日……伽羅繼續說道:“我原以爲自己是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可是,是我害死了他。他這一生,如果沒有遇到我,大概過的或許會更加快活一些。”

蘇瓔望着廣袤高原上開出的赤膽花,那些血一樣的花朵鋪滿了所有的土地,豔麗非常,然而寒冬一到,所有的花朵便全都會枯萎凋零。人生無論璀璨到什麼地步,都難逃命運與死亡鋒利的鐮刀,她望着伽羅說道:“這世上的事,原本就多數不如人意。我們並非是普通凡人,千百年的時光,總有看淡的一日。他這一世過的不好,或許來生輪迴轉世,便又會過的幸福。塵緣已了,你無需太過放在心上。”

伽羅緩緩的搖了搖頭:“很多年之前,我也曾經這樣告訴自己。塵緣已了,一切都結束了。可是跪在佛陀面前的時候,我忽然想,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蘇瓔,所謂的塵緣,從來都不是靠着一個人的死亡來結束的。”

雖然倉央嘉措已死,雖然他還有輪迴轉世,可是……那有怎樣呢?再也不會有人這樣愛慕着自己,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他微笑的時候喜歡皺着鼻子,他有好看的眉毛,他的手指很長……這些從前的細節點點滴滴浮現在心頭,她的塵緣,是一顆心再也不得解脫。

蘇瓔大致已經猜出來所謂的結局,事實和她所想的確也相差不遠,伽羅在佛前自求封印記憶,她想要忘掉這一切,然後爲佛祖守護曼陀羅大陣。這或許不是最好的辦法,卻也的確讓伽羅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她忘記了過去,就不會被悔恨與痛苦所折磨。

在她的記憶裡,永遠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孤獨的坐在土堆上。如果不是遇見了蘇瓔,伽羅一念心動,或許她就會這麼永遠的遺忘這個人。忘記他的詩句,忘記他的愛情,忘記……她曾經這樣心狠的傷害過他。

蘇瓔想了想,看得出來,這又是個沒有結局的悲劇故事。她被解除封印的記憶,只會讓伽羅變得更加痛苦。因爲她活得太清楚,也太明白。那些痛苦的過去將會一直折磨着伽羅,直到有一日她能真的釋懷。

伽羅笑了笑,像是看出了蘇瓔心底在想什麼:“那樣一段記憶,不是隻有痛苦的。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也一直藏在我心底,你不要爲我擔心。我說過,我會將你們安全的送出去……多謝你。”

蘇瓔還想再說什麼,然而漫山遍野的赤膽花卻在這一刻剎那凋謝。豔麗花瓣四散墜落,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着蘇瓔,天地有一瞬間的黑暗,然而那一瞬短得讓人以爲不過是一場幻覺。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際浮雲悠悠,璀璨的日頭高高懸掛在天空。

外頭的石碑依舊林立,甚至依稀還能聽見普覺寺中喃喃的誦經之聲。蘇瓔環顧了四周一圈,卻並沒有看見理應和自己一同出來的子言。她相信伽羅必然不會騙自己,然而這畢竟是普覺寺的禁地,若是被人瞧見了,到底會惹來麻煩。

正在焦灼中,卻依稀看見一隻紙鶴撲騰着翅膀朝自己飛來,蘇瓔併攏兩指朝那隻紙鶴一點,卻看見是子言熟悉的筆記,寥寥幾句話,大意是讓蘇瓔回到他們棲身的那個庭院中去等着自己,他在曼陀羅陣中發現了一些東西,暫時還不想離開。

蘇瓔皺了皺眉,子言做事一向周密,她凝神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轉身離去。然而就在距離石碑還有十來步的時候,一道鋒利的劍光竟然直直從前方射了過來。寬闊的劍身上站着一個身形熟悉的男子,在他的身側,一直有着碧色雙眸的白貓低低的叫喚了一聲,頗有些焦灼:“蘇瓔,快上來!”

蘇瓔一剎那呆了一呆,有些錯愕的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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