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陽信笑了笑,對待這位三朝老臣頗爲客氣,“左相不必多慮,蘇瓔姑娘如無十分把握,必然也不會撕下皇榜親自來找本宮。”

“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左相頷首,“不過……長公主殿下還請早作準備,朝中羣臣如今仍持觀望之態,如果長公主殿下能有王上的王諭,自然明正言順,再好沒有。”

“宰相至今還是認爲本宮會繼承大統?”陽信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卻十分寂寥,並沒有熱衷權位的慾望。

“微臣雖然是個文官,卻也知道什麼叫做不打無準備之仗。”年邁的宰相有他自己的生存之道,三言兩語表明心跡,面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理了理衣冠,宰相說自己借公主府中的書房一用,好寫幾封書信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以便謀劃大事。

蘇瓔瞧了那鍾將軍一眼,對方似乎沒有即刻起身離去的意思,陽信也只是不動聲色的坐在那兒。此時此刻,若再無一點眼力見,只怕就白活了這幾百年了。她與兼淵對視一眼,兩人原本維持着的端然面孔都浮現了一縷笑意,蘇瓔開口說道:“妾身出去準備幾味藥材,稍後再來與公主稟告詳情。”

一屋子人剎那間走的乾乾淨淨,只留下屋內兩個木偶一般的人互相對視。過了片刻,陽信才微微一笑,她的確是個極美麗的女子,那一點笑意就像是暗夜中點亮的螢火,照的那張白玉般的面孔都有光芒在流轉。

陽信挑眉,看着鍾震鴻說道:“一別多年,鍾哥哥如今也變成守家衛國的大將軍了。”

他原本面孔安然,此刻聞聲才恭敬的行了行禮,“公主謬讚,當初少不更事才亂了尊卑。公主是萬金之軀,這聲哥哥,微臣愧不敢當。”

她濃如蝶翼的睫毛微微一顫,臉上端莊的神色終於鬆鬆卸了下來,“何必這樣見外呢,震鴻,我總以爲我們當年的交情從未改變。”

震鴻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殿下,家父幾日前是否和你說過些什麼?”

他不願再談過去,那些年,一腔愛慕終究是辜負了,今時今日,又何必還要再提起呢?

蘇瓔站起身,面上也露出幾分疲倦,既然彼此都已將過去當做過去,那麼,是她莽撞了。然而男子忽然開口問起,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半晌才淡淡說道:“端侯不過是希望我能夠與你成婚罷了……”

“什麼?!”再顧不得尊卑有別,那一聲驚呼竟然截斷了公主的話,震鴻原本竭力維持平靜的面孔瞬間扭曲,“父親糊塗了,還請公主不要怪罪。”

“自然不會。”陽信迎着黃昏的光線,那張臉瞬時便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半邊輪廓深邃沉靜,“當年的事,本來便是我的錯。無緣無故說要取消婚約,你之後便離開王都棄筆從戎,我們便再也沒有聯繫。一晃十年,你好不容易能回到王都,如何還好叫你們家再娶我過門呢?”

當年她悔婚不嫁,甚至在自己父王面前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嚨,她不肯嫁人,不肯嫁給鍾震鴻,也不肯嫁給任何人,寧可一個人孤獨終老。魏王無奈,只得大肆修葺她在宮外的私宅,甚至賜名永樂宮!可是這樣的尊榮,說透了,究竟又有什麼用處呢?

七國之內風俗各有不同,殷國女子爲尊,出嫁時日也稍稍晚一些。然而天下之大,七國分裂,又何曾有一個公主如她一般遲遲不嫁,尋常女子十六歲便已爲人母,她卻拖延了十年,即便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即將凋謝,也絲毫沒有嫁人的打算。

一個女人,無論是怎樣尊貴的身份,如果遲遲沒有嫁人,終究是要讓外頭說閒話的。魏國國中傳得已經紛紛揚揚,說是公主本來便有一個心上人,只是那人死了,傷心之下便再不願嫁人了。這原本是個悽美的愛情故事,前頭一兩年還爲陽信積累了不少民心。人們一提起這位美貌善良的公主便想起她早逝的心上人,越發對她疼惜起來。

可惜時日一長,就沒有多少人願意相信這個故事了。那個心上人究竟是誰,若是死了又埋在何處,更何況,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誰會爲了一個人當真苦守十年之久,更何況她還是個公主,魏國不知道多少年輕俊傑想要鳳台選婿,到時榮華富貴便真是唾手可得了。因爲不可得,流言蜚語便如狂風暴雨般的在魏國上下流傳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不寂寥的。父王當初心中愧疚,乾脆撒手不管她的婚事,她獲得了許多公主連想都不敢想的自由。天下之大,她大可以再挑一個俊美風流的郎君,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或許也會有兒女成羣,一生榮華富貴,但是,那個人如若不是玄禮,又有什麼意思呢?

震鴻來見她的那一日,外頭正巧起風。陽信就這麼呆呆的坐在長廊畔看着那一方被割裂的天空,眼神空寂得讓人害怕。他原本急促的腳步陡然停了下來,又氣又急的焦灼也慢慢被驅散,小環不敢攔他,便由得他一個人慢慢走近了。

陽信的眼睫微微一顫,看了他一眼,便又默不作聲的將臉轉了回去。

“你……你這是何苦?”震鴻的聲音隱隱有些發顫,他那個時候那樣純真,不像是別的貴家子弟留戀煙花場所。他的心中,愛慕着的女子永遠只有陽信長公主一個人。

震鴻的父親曾與魏王並肩征伐,可謂是真正的刎頸之交。威望登基,他的父親立刻上奏章請辭,只稱自己戎馬半生,但求安享富貴安逸。不過是害怕君王登基,立刻翻臉罷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的父親是個聰明人。

果然,魏王面子上挽留了幾番,見對方意志堅決,便封了他父親做平侯。榮華富貴,安樂一生,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自幼便在宮中出入,魏後是個溫柔的人,從前與平侯的妻子也是舊識,因此格外照顧震鴻。到後來兩家乾脆結了親事,便將魏後的長女許給了震鴻。

震鴻第一次見到陽信的時候,並沒有認出自己這便是自己將來的未婚妻。那時候陽信不過六七歲大小,已經學會在鞦韆架上玩出好幾種花樣。那一日杏花天影,她站在鞦韆上將銀鈴般清脆的笑聲灑向四周,震鴻站在一側呆呆的望着,心底歡喜得不得了。有些事情,原本就是來的這樣毫無理由。

從前的震鴻,卻算不上是一個好的玩伴。陽信外表看上去柔弱,其實骨子裡卻很有自己的意見。震鴻不敢反駁她,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從小唯唯諾諾的。未必是因爲害怕她公主的身份,卻是因爲愛她,所以才變得恐懼。即便是多年後,他變得英俊堅毅,王都裡不知多少女子想要嫁給他,他心底也依舊怕着陽信。

他父親是個武將,他自己也是個武將。兵書讀得再多,卻總不能明白一個女子閒來吟誦思帝鄉,究竟是怎樣的惆悵情懷與哀切心思。因爲愛戀,纔會覺得自己處處都配不上那一個人。

陽信沒有說話,她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着那一方不再湛藍的天空。震鴻忽然震顫起來,他知道坊間的傳聞果然沒有錯,陽信長公主,有了一個自己愛慕的人。可是因爲身份懸殊,又因爲和平侯的兒子有了婚約,所以纔不能嫁給自己愛的人。乾脆以死相逼,寧願終身不嫁。

這樣荒謬的傳聞,一開始他自然是不信的。陽信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她真的愛上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放棄的。更別說這可笑的身份與婚約了,能夠約束陽信的,永遠都只有她自己。可是今時今日見到她的剎那,震鴻終於醒悟過來,她的確是愛上了別人。

她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屬於自己。

自那以後,震鴻便自請前去邊疆爲兵,一步一步,竟然走到了今天的位子。

“嗯?”陽信挑眉,脣角有有一縷淺淺的笑意,“你不必擔心,平侯說過,如果我不願意下嫁,但求賞給你們家一個恩寵,讓我親自爲你挑選一個妻子,也算是給鍾家一份恩典。”

姜果然是老的辣,平侯不願意自己的兒子一生苦等公主。既然千金貴女不願意下嫁鍾家,那麼就乾脆讓她親自爲自己的兒子指婚,斷了他的念想。這樣一來,便也算是皆大歡喜了吧。

“公主答應了麼?”震鴻默然,反問道。

蘇瓔似乎有些詫然,過了片刻,這才緩緩點了點頭,“自然,平侯原本便是我的長輩,更何況你這樣的年紀,原本也該有以爲賢內助幫忙料理家事了。日後有了孩子,平侯想必更是十分開心,成人之美,本宮何樂不爲?”

他怔怔看着她,斜斜一道濃眉皺着,眼中卻看不出絲毫的喜悅。

陽信也不說話,任憑她就這麼看着自己。有些東西,她並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就算明白了,又有什麼用呢?震鴻喜歡自己這麼些年,她並非是鐵石心腸,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是每每午夜夢迴,她都想起那一日初見玄禮的樣子,他閉目合什的跪坐在大日如來像前,滿頭青絲鋪在腦後,一張臉英俊得猶如精緻的石像一般。

哪怕日後他轉身離去,哪怕他從未開口說過愛過自己。但那一刻他臨死之前,低聲說道,阿信,是我對不起你。她的心從此開始沉淪,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

如果能夠爲震鴻指婚,真的,何樂不爲呢?這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可恨從前卻一直沒想到解決的辦法。平侯既然冒了萬死之罪說出那樣一番話,她斷斷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震鴻低下頭,聲音聽不出息怒,但瞧那樣子,卻怎麼也不像是歡心喜悅的,“微臣多謝公主殿下一番好意,可是臣心底已經有了一個女子,只怕要讓公主失望了。”

陽信側過頭,落日下的面孔分外清秀,她抿了抿脣,脣角牽起一縷如風般易碎的笑意:“原來鍾哥哥已經有喜歡的人麼,倒叫平侯擔心了那樣久。你既然有兩情相悅的女子,本宮自然不會亂點鴛鴦譜,你喜歡誰,讓本宮爲你去說媒可好?”

他擡起頭,冷冷一笑:“公主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她平靜的面容終於變色,眉頭緊蹙,卻遲遲不再出聲。震鴻忽然站起身來,轉身便走,然而到了門檻,腳步頓一頓,“阿信,你到底還要苦守到什麼時候?當真要耗盡了一輩子的時光,你才覺得快樂麼。又或者,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戰死在了沙場,你纔會忽而記得一點我的好來?”

“是否到了那個時候,你纔會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也是有一個人肯爲你去死的。”

陽信一震,下意識的反駁道:“我沒有……”然而,那個人影卻已經消失在了門外。她怔怔的望着對方飲過的半盞茶杯,眼中忽然有朦朧的一層水汽。門外依稀有輕輕的腳步聲,卻是素衣的女子眼神悲憫的望着她。

“公主,這個時候醒悟,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蘇瓔垂着手,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姑娘,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也覺得,這不值得。”她終於忍不住淚落如雨,原本壓抑的抽泣聲彷彿忽然失去了控制,好似一場傾盆的大雨,剎那間被洗去了那個女子原本鎮定的妝容。

“爲何你們人人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女子微微蹙起眉,眸子裡也有淡淡的疑惑,“值與不值,旁人如何知曉。這是如人飲水的事,若豁出去了,自然百無禁忌,但求問心無愧。只是公主殿下,你切記要想清楚,如果你仍執意進入夢中索求答案,那麼從此以後,你便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了。你的愛情,將和那段回憶一起,永遠被封鎖在內心深處。”

“是麼。”陽信以手掩面,一雙通紅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手心錯雜的紋路,不過是一剎那的功夫,她已然恢復了鎮定,這樣強迫自己,又有什麼樂趣呢?連哭和笑,都是一樣難事。

“多謝蘇姑娘提醒。”她露出疲倦神色,整個人都似癱倒在座椅之中,“今夜午時,我會派憐兒再來請姑娘。”

她心意已決,旁人已是多說無益。

在這個晚上,蘇瓔和兼淵再次進入了由蜃怪構造出來的幻境之中。一切的緣起與緣滅,其實都是這樣尋常的事。然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蘇瓔都始終記得那個雷鳴雨夜,一輛馬車狂奔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她終於明白,爲何陽信始終堅持着她年少時愛戀的幻影。

就如飲過琥珀甘露,那些銘記內心的回憶被無限的放大與壯闊,讓人再也不甘心靠粗茶過日。

沈康離開的那個夜晚,忽然間風雨漸急。

他並沒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在離開陽信的私宅之後,就已經下定決心非要救出月希不可。他與她那樣的情分,斷然沒有袖手旁觀看着她死的道理。第二日休整了一夜,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殺意。

他果然單槍匹馬的去了城外十里亭,那是一處幽深難行的峽谷。在山谷之間,掩映在扶疏花木中的風雨樓佔地極廣,似乎是哪位富戶人家修築的別院一般。然而沈康知道,那裡面是怎樣一個活生生的修羅地獄。

他假意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詐稱裡面是鳳眼菩提子佛珠。風雨樓的樓主不疑有它,因爲算準了沈康絕不會背棄月希,所以才毫無設防的打開了那個盒子,微微開啓一條細縫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察覺出了異常,就在一晃神之間,沈康懷中的匕首已經無聲無息的刺向了男子的咽喉。戴着銀色面具的樓主避而不及,乾脆伸手擋住那致命的一刀,寧肯斷掉一隻手也要搶得先機。

風雨樓主閃身急避,十數個黑衣人立刻手持武器將他圍在了中間。

蘇瓔見過許許多多殺人的場景,人類貪婪與慾望的極致,不外是屠戮另一個人的生命來滿足自己所需。然而,她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用這樣不要命的打法。森冷的刀光映着黑衣人恐懼的目光,每一此揮動都帶走一條人命。他這次,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所以動起手來毫不惜命,連同爲殺手的其餘幾個人都露了怯意。

凌厲的刀風幾乎撕裂空氣,然而沈康卻已經不如最開始的儀態安然。蘇瓔悄然說道:“他勝算委實不高。”

兼淵微微皺眉,半晌後才笑道:“你再看看。”

蘇瓔將目光再次投回戰局的時候,卻發現局勢已經出現了巨大的逆轉:風雨樓主的右臂果然被匕首割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是由着那一擋的機會,右腳狠狠的踢在了跪伏在地的沈康胸口。然而樓主並沒有得意多久,他忘記了一件事,沈康其實是個殺手,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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