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章

他們不會衰老,只會消失於天地之中。這無邊的寂寥和灰暗如潮水般涌來,一顆心竟然覺得不堪重負,痛得讓人說不出話來。可是這種痛,卻並非是傷勢引發的預兆。就是無緣無故的,一下下的痛着,不會要了人的命,卻終究覺得悵惘。

多麼可怕啊,永生永世的活着,活到哪一日,這場生纔算是走到了盡頭呢?

蘇瓔怔怔的望着子言,只覺一顆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紅塵百載,舊人來歸,她終究在天地之中,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或許,兩個人能夠時不時的說說話,聊一聊當年的舊事,閒暇時共飲一杯清酒,便足以慰寥這悠悠一生了吧。

子言默默嘆了一口氣,問道:“我在下界尋了你百年的時光,當年一別,你如今,可還好麼?”

蘇瓔淡然一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無論是數百年前從仙界私逃下凡,還是今時今日修爲大損落魄成妖,蘇瓔都不曾後悔自己的決定。然而到底是女子之身,縱然素日清冷如月,聽見對方這樣關切的詢問,蘇瓔還是忍不住動容。

子言脫下身上的披風覆住對方的肩頭,憐惜的望着對方。百年來,他時時在想,自己若真的找到了蘇瓔,又該和她說些什麼呢。將她帶回九重天是勢在必行之事,然而除了這句話,他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了。

原來千言萬語,不過只得輕輕問這一句,你過的還好麼?

“蘇瓔,你如今傷勢太重,只怕要好好休息纔是。”然而,到底是不一樣了,對方的眼神中再也沒有了當初在九重天上的單純清澈,而是充滿了冷銳與堅定,百年的時間,他們最終與彼此擦肩而過了。

子言看着傷勢頗重的女子,不由露出了憐憫的神色,“當初的事,你可曾後悔過?”

“從來沒有,我只怕會牽累了你。”蘇瓔終於將心底的擔憂說了出來,當年子言負責看管天尊的藏寶閣,自己也由他掌管。若非趁着一時之機自己私自逃了下來,甚至不惜受九天罡風之刑也要下界,今時今日,或許還是呆在九重天上做無知無識的一顆琉璃珠吧。

她私逃下界,百年來銷聲匿跡從來不敢露出端倪。吸取那些人的愛恨情仇,便同時抹去他們的記憶。最後能記得她們這座紅塵閣的,凡塵中不過寥寥二三人而已,而那幾個人在蘇瓔看來,便不僅僅只是客人那麼簡單了。她也曾動容他們的愛與恨,所以不願拂去彼此並肩的記憶。

這樣狷介,卻也不是不擔憂天界會有人來尋,然而不知道爲何,九重天上卻始終毫無動靜。

子言一震,緩緩搖頭,“無妨,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兒麼。”

“那便好。”蘇瓔微微笑了起來,“我總怕當初的事會連累你。”

子言的臉色驀地一變,半晌,才低聲說道:“自然不會,只不過阿瓔,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與我一起返回天宮?”

“返回天宮?”女子的眼神複雜,脣角忽然微微上揚,“爲何要回去,回去了又作什麼呢?那樣枯燥無味的日子,除了一日日的活下去,再也沒有半點樂趣。”

“即便有我在天宮,你還是覺得毫無興趣?”子言的一張臉變得鐵青。

“你畢竟是道君,日後我成了天女,兩人來往密切,到底叫人說閒話。”蘇瓔輕輕笑了起來,打趣道,只是見對方的臉色依舊不善,這才認真起來:“子言,我一早便說過,我比不得你有慧根,我在紅塵百年,有些事始終看不透。或許有一日我看透了,也倦怠了,自然便會重返天宮了。”

“是麼,可是那又要多久,百年之後,還是千年之後?”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怒意,一向從容鎮定的男子拂袖起身,“蘇瓔,你到底還要在紅塵中癡纏多久!”

蘇瓔怔住,不曾料到對方竟然會如此生氣,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麼纔好了。反倒是頤言這邊看看那邊瞧瞧,見氣氛實在尷尬,不得已才訥訥開口道:“小姐受了很重的傷,她並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再也禁不得九重罡風了呀。”

子言皺眉,伸手去探女子的脈搏,“你受了重傷?當年你不顧一切從南天門躍了下去,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留下禍根。但那並非什麼大礙,服下我從老君那裡帶來的九轉金丹,不過半月,便可一切如常了。”

蘇瓔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疲倦,低低一笑,說道:“子言,我如今,已經再也回不去了。三個月前在楚國王都青勉,我用自己的身軀封印了邪魔。今時今日,你又如何還能帶着我重回九重天宮那樣的聖地呢?”

“你以身封魔?”子言肩頭一震,心頭頓時掀起一片狂潮,這件事絕非蘇瓔口頭上說說那麼簡單,如果邪魔入體,那麼對方就一定會受到妖邪蠱惑,天地正邪循環不休,人心更是如此,常人能夠自制壓制心底惡念已經不易,若時時受到教唆誘導,那麼勢必要墮入魔道無疑。

頤言見蘇瓔只是出神,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急得也在一邊勸誡道:“小姐,你現在還在猶豫什麼。就算你執意不肯回九重天,但現在你身體中竟然有邪魔入體,如果不跟在蘇公子身邊,到時候魔氣反噬,你如何壓制得了?”

蘇瓔沉默了下去,半晌後才淡淡說道:“既然是將來的事,便留待將來再說吧。”

小小的庭院陡然沉寂下來,只聽見微風搖動花葉發出的簌簌聲響,子言沉吟,“既然你不願意回九重天,那我再陪你一些時日便是了。”

流光幻世,轉眼便已經過去了半月之久。蘇瓔並沒有再開紅塵閣,因爲她的身子越發虛弱起來。子言對她照顧得自然上心,只是上一遭借用了邪魔的力量,每一個晚上蘇瓔都夢見那些曾與自己做過生意來往的人。

然而這些人中,多數都很少能夠善始善終。午夜夢迴,蘇瓔會忍不住反問自己,比起身體裡寄居的邪魔,或許在世人眼中,她又好得到哪裡去呢?

一日一日的呆在這座庭院中,到底覺得憋悶。子言因爲要找到剋制邪魔的辦法,每天都困在書房裡翻閱古籍。不是不曾感激的,只是不知道爲何,蘇瓔總覺得一顆心空空蕩蕩。時間一長,便再也坐不住,只想出去走一走。

河岸柳堤有雪白的飛絮飄揚,還有挑着擔子沿街叫賣糖葫蘆的商販。是個尋常的中年男子,身後跟着一個小孩子,長得倒是十分可愛。頤言用頭湊了湊蘇瓔的手臂,一下子從她的懷中跳了下去,繞着那賣糖葫蘆的人走個不停。

蘇瓔失笑,頤言貪吃的程度真是聳人聽聞,喜歡吃魚是貓的本性那便也罷了,可是何曾聽說過一隻貓還喜歡吃糖葫蘆的。那賣糖葫蘆的中年男子一臉詫異,倒是後頭跟着的那小女孩十分可愛,蹲下身來試圖摸摸頤言的腦袋,頤言哪裡會被她碰到,身子矯捷的跳回了蘇瓔身邊,還對着那孩子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呀,爹爹,你瞧那貓多可愛。”想必是怕孩子一人在家不方便,所以乾脆也一併帶了出來。面色枯黃的中年人卻一時訕訕起來,隨即拉進女兒的手,一連串的說道:“寶兒,我們快走,快走!”

“要兩串葫蘆吧。”蘇瓔從懷中掏出幾枚同伴,那孩子立刻掙脫父親的手,樂呵呵的跑到蘇瓔身邊。粉雕玉琢般的一張臉,長得十分討人喜歡。十分乖巧的伸出雙手來接過錢,這才小心翼翼的說道:“姐姐的貓真漂亮,白的糯米糰子一般。”

蘇瓔蹲下身子雙臂微微向前一伸,一把將活蹦亂跳的頤言抱在懷中,湊過去問:“的確十分可愛,不如你摸一摸它如何?”

“可以麼?”孩童的眼神十分天真,有些怯怯的問道,見對方鼓勵的笑了笑,這才壯着膽子伸出手去,頤言十分不滿的撇過頭去,似乎非常不屑被小孩子當成玩物,倒是那小女孩樂得咯咯直笑。

“姑娘,這是您的兩串糖葫蘆。”那男人原本看蘇瓔氣態高雅,怕是哪家的小姐出來春遊,所以一直拉着自己的女兒快走。此刻一件對方並非驕縱蠻橫之人,連忙挑了兩串上好的糖葫蘆遞過來。

女子笑了笑,眼中的光彩猶如冬日綻放的雪花,晶瑩剔透。她將一串糖葫蘆遞給那小姑娘,低聲說道:“這一串,姐姐請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看着蘇瓔,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父親,這才點了點頭,小聲卻喜悅的說道:“謝謝姐姐,姐姐長得真漂亮,以後一定會找到如意郎君。”

蘇瓔愕然,脣角含了一縷淡淡的笑容,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頭頂。

她看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牽着父親的衣袖往前走了,忽然低頭笑了一聲:“凡塵中有些東西看得多了,纔會覺悟到,其實若不是有那麼多的貪嗔癡恨,他們原本都應該過得要更快樂一些。”

頤言懶洋洋的看了她一眼,一口吞下了一隻糖葫蘆,含糊不清的回答道:“你從前不是說,求仁得仁,各有緣法麼?”

蘇瓔一怔,竟然覺得有些恍惚,是麼,她從前原來是這樣想的麼?無論經歷了什麼,都是各自的選擇,所以百年來她超然物外,從來不曾有過什麼大喜大悲。然而看着那一雙父女,她臉上的笑靨卻分明比往日深了幾分。

那顆一向冰凍冷漠的心,似乎有了鬆動的痕跡。蘇瓔惘然的將手按在心口,微微蹙起了眉頭。

“呀!”原本大口咀嚼着糖葫蘆的頤言陡然驚叫起來,蘇瓔轉過頭,卻發現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幾個人,縱馬狂奔,一路上的行人紛紛避讓,眼見那馬發了狂一般,那一對父女卻低頭說着話,全然不曾發覺身後有烈馬疾馳。

蘇瓔蹙眉,正想施法讓那馬停下來,卻發覺一陣陣鑽心的痛再次從手臂蔓延到全身,那一條紅色的細線雖然用法術掩蓋了痕跡,然而每每發作,卻遠比九重罡風帶來的舊傷還要讓人難熬。

她一張臉蒼白如紙,身形不自覺的往後踉蹌倒退了幾步。頤言縱身便想撲出去,卻不料蘇瓔跌跌撞撞的往後退,它立刻便猶疑起來,正躊躇間,卻聽得那匹大宛寶馬長嘶了一聲,原來是有人拉住了套住馬頭的繮繩,生生將那馬往旁邊掉轉了一個方向,那父女兩纔沒有生生被這匹烈馬踏死。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穿着白色染青竹的長衣,一張臉逆着日光看不清楚,看上去不過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罷了。然而誰知道對方竟有這麼大力,竟然生生制住了那匹烈性的高頭大馬。

女的臉色越發蒼白,額頭上已經沁出密密的汗珠,然而此刻被那頤言扶住,倒也不至於太過失態。幸虧方纔人人都去瞧那匹馬去了,倒也沒人發現一隻白貓怎的在空中躍了一躍,剎那間便已經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稚齡女童了。

他的背上束着一把長劍,倒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素白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青色,染了幾株挺拔的竹子,看上去倒顯得十分俊逸。男子制住馬匹之後,蘇瓔眼中痛苦之色更重,緩緩說道:“頤言,扶我回去吧。”

“蘇姑娘?”隔着一層淡淡的日光,那白衣的男子忽然開口,低聲喚出了她的名字。

頤言好奇的擡起頭,望見翻身下馬朝自己這邊走過來的,不就是幾個月前在青勉告別的兼淵麼?她小心翼翼的覷了一眼蘇瓔,卻發現蘇瓔的面孔沉鬱蒼白,眉眼中依舊是往日慣了的從容,然而說話的聲音卻在微微的顫抖,“宋公子,多日不見,別來無恙麼?”

兼淵頷首行了一禮,眼中有淡淡的喜悅:“蘇姑娘,當真是好久不見了。”

“原來是宋公子,你怎麼會到橫城來?”頤言平素冷冰冰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對着外人罷了。更何況這一路上她不待見慕子言,此刻見了兼淵,心底終於快活了一些。更何況沒有他那個討人厭的表妹跟在一邊,只怕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師妹已經通過了家族的考覈,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尋找一件寶物九靈芝回來,那麼她就可以和我一樣離開家族,自己出師了。”兼淵淡然,將自己來的目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其實上次墨蝶來找自己,就是想要尋找幫助的。誰知道反而因爲青勉一事耽誤了下來,這一次他陪着墨蝶出門遠行,實在沒想到竟然還能重遇蘇瓔。

“哦,那她怎麼沒有跟着一起來?”或許因爲上次墨蝶前來通風報信一事,頤言倒對她改觀了不少。

“家族裡的規矩,總不好我和她一道出來,那也未免太着了痕跡。”兼淵解釋道,“所以我先在上路,約好了在這裡等她。”

他轉過頭,對蘇瓔微微一笑,“蘇姑娘,當初一別,你說有緣便能重新再見,沒料到你我之間的緣分,果然很深。”

他眉眼的笑意暖暖,白衣的女子也是一怔,婉然笑道,“的確,世事難測,既然有緣,本該履行承諾請你再喝一杯梨花落,只可惜並無時日準備,只怕是要失約了。”

“無妨,你記得便好。”兼淵的笑意更深,“總不至於要賴我的一壺酒吧。”

蘇瓔笑了一笑,正想說那可未必,梨花落做工複雜,只怕不是一時三刻便能準備好的美酒。然而大片的黑暗卻猶如潮水一般席捲而來,她身軀晃了晃,頤言原本見她已經不再像方纔那般吃力,一時大意,誰料到對方竟然直直的往前栽倒,那一點白迅速被青色的衣袖扶住,兼淵摟住癱倒在自己懷中的女子,一顆心竟然覺得也踉蹌的摔倒在了地上似的。

“呀,快扶回去,早知今日便不該同她一起出來!”耳畔傳來頤言的驚呼聲,抱着懷中的女子,兩個人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原地。

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藥香,蘇瓔披散着頭髮躺在牀榻上,睜開眼便看見兼淵的面孔,一雙星辰般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凝視着自己,隱隱有血絲在眼底縱橫。

她勉強的笑了笑,忽覺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還以爲這一生,只怕與你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兼淵站起身爲她倒了一杯茶水,聞言忽然肩頭一震,半晌,才靜靜凝視着眼前女子繾倦的眉眼,“我們不是說過,如果有緣,終究會有再見的一日麼?”

蘇瓔愕然,那一刻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力量狠狠擊中了她的靈魂,原本沉寂的瞳孔內隱約有明滅不定的光芒,她輕輕別過臉去,“是啊,如果有緣,終究會再見。只是我沒料到,這場緣分竟然會來得這樣快。”

他接過喝了一半的茶杯,又俯下身替她拉了一拉被子,這才溫柔的說道:“你且好好睡上一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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