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顯陽殿裡,滿鼻子都是瑞麟香的馥郁氣息。
上首坐的是皇后司馬茂英,她今日一襲盛裝,旁邊圍坐着幾個面生的妃嬪。她們都少不得費盡心思裝扮自己,個個丰姿冶麗。整個殿裡只有我是布衣荊釵,很是刺目。
劉義真將我送到西止車門後,便有管事太監上前迎接。我自馬車裡下來,又換乘步輦入宮。待進到西中華門內,輦車拐了個彎便直往皇后寢宮去了。我才知道,原來司馬茂英早邀了一衆妃嬪擺好陣仗,要給我個下馬威。
這個禮已經行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司馬茂英仍舊沒有迴應。我只好僵持着不動,耳聽幾個妃嬪在小聲議論,無非是品評我的樣貌打扮。
她們言談中多有不屑,尤其是最靠近司馬茂英坐着的那一個,已將我從頭到腳批了個遍。那女子百般的挑剔,我亦免不得多看了她兩眼——
委實是當中最出挑的一個,年紀不大,生得又粉雕玉琢的,縱是戴了滿頭的花鈿珠翠,也未掩蓋天生的眉眼風流。身上是一件湖綠的紋羅衫子,不單顏色鮮亮,樣式制的也極大膽。她是仗着年華正好,大方露出兩條藕段子似的胳膊,託着一張粉面桃腮的臉蛋兒,倒更顯得嬌媚可愛了。
劉義符這皇帝當得極爲放縱,不過幾個月,後宮已經是金釵十二紅粉三千。回想來,他不過聽我彈奏一曲便揚言上門提親,這般毛躁性子的人,熱情也最是來去皆匆。我因對他無甚期待,倒也談不上失望一說。
只司馬茂英顯然對此介懷。她終於開口,聲線仍舊高傲,聽起來卻又添了幾分滄桑和疲憊。她道:“淑妃妹妹真是叫本宮好等,九日前就傳了訊來說到了南袞州,這短短一段路程竟走了這麼些天。”
不待我答,那湖綠衣衫的女子便插了嘴,“妾聽說送淑妃回宮的是廬陵王,想來他二人一路行來相處日久,倒不捨得分開了……”
她說罷又掩脣睥了我一眼,神色曖昧不說,還“吃吃”笑了幾聲。
這番被她挑了個頭,衆人即刻七嘴八舌起來。
“廬陵王?可是那以文才著稱的逍遙王爺?妾聽得他相貌也生得極好呢。”
“可不是個人中龍鳳!昨年十二月,廬陵王在路上遇害的消息傳到宮裡,多少小宮女碎了芳心,有不少嚼舌根子說……你們倒猜猜她們是說的什麼?”
“什麼?”
“怎麼說?”
“宮女們都說,是淑妃姐姐擄得了廬陵王的真心,倆人遁世隱居去了呢。”
……
那幾個妃子均“咯咯”笑起來,再打量我時,神色更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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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司馬茂英道,“你們瞧瞧方纔說的話,可像個妃嬪的樣子?謝淑媛,你出身大家,又最得皇上寵愛,也同她們一般不知輕重麼?”
那湖綠衣衫的女子嘟了嘴道:“妾不說就是了,可別提什麼寵愛不寵愛的。皇上近些日子都同那老道士混在一起,妾都好些天沒見到他人了。”
“可是那鐵闌道長?據說他成日帶着皇上煉丹修仙,攪得式乾殿烏煙瘴氣。皇后,您可要勸勸皇上,這樣下去,實在是……不好。”
“怎麼不好了?眼下春日降臨,妹妹就那麼思念皇上?可惜如今淑妃姐姐回來,即便皇上不求仙問道了,怕也輪不到妹妹你去承恩。”
……
她們說得好好的,矛頭卻又指向了我。
司馬茂英似這才念起我來,溫言叫我入座,又道:“近日妹妹舟車勞頓,真是辛苦。本宮聽聞是北朝刺客將你擄走,怎麼好端端又到了滑臺?”
“是半路承蒙廬陵王相救,然他又有軍務在身,妾只覺家國爲重,便隨他先去了滑臺戰場。”
司馬茂英微微頷首,道:“淑妃妹妹真是識大體,也難怪皇上寵你。”
這一語顯又觸了衆怒。
謝淑媛忙道:“妾聽聞,淑妃姐姐與皇上成婚那天也是廬陵王代行的禮,淑妃姐姐有難,竟又是廬陵王搭救,你二人真是……真是有緣哪。”
司馬茂英眉頭一緊。
那謝淑媛卻不知收斂,愈發煽風點火道:“不單如此,據聞登基大典上,淑妃姐姐與廬陵王合奏一曲《廣陵散》,竟引來鳳凰來儀!妾才疏學淺,只聽聞古有蕭史弄玉夫婦一曲引得百鳥朝鳳,”她“咯咯”笑了幾聲,一邊故意瞥皇后幾眼,又突轉了話鋒道:“該打,瞧我這張嘴,真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再觀司馬茂英,已是滿面慍色。昔日登基大典,劉義符分毫不顧皇后顏面,將我與他合稱夫婦。此舉顯是成了司馬茂英的一處心結,如今謝淑媛有意提及,分明是挑撥其中。
我知今日勢必要有一通糾纏。
司馬茂英道:“據聞淑妃妹妹於滑臺戰場上隻身對抗北魏太子,又爲宜都王取得解藥,真正是巾幗本色。”其聲巋然,不怒自威。
底下自有人拿捏了準話頭,紛紛過來幫腔。
“呀,淑妃姐姐竟這樣厲害?我聽聞北魏太子的武藝高得很呢。”
“女子可不需要武藝厲害,”謝淑媛道:“據聞北魏太子生得奇醜,一見到淑妃姐姐姿容,還不愣成個木頭人?”
“說是取得解藥,那不是成了換得?”
“聽聞淑妃姐姐被擄了三天,那北魏太子好色之徒,姐姐過得定是十分……辛苦罷?”
……
衆妃嬪又“咯咯”笑作一團,個個眼神促狹。她們初時提及劉義真,現在又提到拓跋燾,無非就是要治我個不守貞潔之罪。
我冷笑:“皇后,妾今日蒙衆姐妹盛情迎接,銘感於心。有什麼不方便的話,但管說出來就是。衆姐妹待妾的一番真心,妾還會不知道麼?”
司馬茂英面上掠過一陣尷尬,卻又很快笑道:“妹妹說得極是。本就是自家人,也不好老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本宮身爲一朝國母,自要爲皇上分憂,擔負起這維繫後宮的責任。本宮雖心疼妹妹,但爲了祖宗基業和皇室血脈,卻只能……”
我道:“皇后意思,可是擔心妾失了節?”
司馬茂英惶惑,“妹妹的意思卻是……”
“妾不曾。”
謝淑媛冷“哼”一聲,“說是不曾……這樣的事情誰樂得承認?就怕是仗着全無對證,滿口胡說八道呢。”
嗬,分明是她滿口胡說八道,要治我個莫須有的罪名。我對上她的眼睛,“你怎知全無對證?”
衆人均滯。
我立起來,踱步到顯陽殿正中,行禮道:“妾自知遭賊人擄劫,百口莫辯。懇請皇后遣宮中嬤嬤,驗明妾乃完璧之身。”
衆人譁然。她們萬萬不知劉義符未曾臨幸過我,這一通如意算盤卻是通通打錯了。
司馬茂英面色訕訕,連道:“妹妹說到哪裡去了,這事若要傳出去,世人不定要怎麼笑話我皇家威嚴呢。妹妹既然仍是完璧,那自有皇上來驗明。我瞧時候不早,妹妹便早些回宮裡歇着去罷。”
我又朝她行了一禮,也不管一衆妃嬪臉色如何,信步走出顯陽殿。
皇上驗明?皇上驗明!
可我連劉義符的樣貌都記不清了。今生今世,我竟要斷送在這建康宮的侯門深院裡了麼?
嗬,這樣的雕樑畫棟,這樣的重樓飛閣——是銷金窟,亦是枉死場。
從前我不知天地多大,亦不知生活多姿。而今叫我身陷這冷冰冰的宮牆之內,看一班女子虛以委蛇、口蜜腹劍,爲一個男子爭得頭也破血也流——拓跋燾,你可如願?
我身形一晃,扶宮牆而立。
正午的陽光直直刺下,仍是初春時節,一輪驕陽卻已初露鋒芒。我微覷雙眼,倔強擡頭去看,卻見天空一碧如洗,上面正滑過一隻孤雁。我知底下等着我的,或是焦金爍石,或是雪虐風饕……偌大的建康宮,卻也只有我一人。
然,我必活下去,且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