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很清楚, 我第一次見到長姐是在七歲。她是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子,叫我不自覺就想討好。
那時我喜歡坐在小西廂院子裡的梨樹椏上,一坐一整天, 東瞧瞧西看看。我雖然小, 也知道爬得越高便看得越遠的道理。
那一天, 我看見了長姐。
她穿着漂亮的衣服, 梳着漂亮的辮子, 靜靜坐在司空府的後院裡撫琴,身後是一樹火紅的楓葉。那是一個秋天,梨樹的葉子已經落得七七八八, 我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後,是光禿禿的幾根老枝。我頭一回感受到自卑。
我很難過。我慢慢地自樹上滑下來, 跑進屋裡對孃親說, 我要學琴。
那之後我曾千百次地幻想過, 有一天能與長姐並肩坐着,彈奏同一支曲子。我甚至想好了曲目, 便是我頭一次見到長姐時她唱的——《南國有佳人》。
可惜的是,她從一開始就對我懷有敵意。
一晃十年,我與長姐都已長大。
六月初,宜都王妃袁齊嬀來訪聞繡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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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繡宮。瑞腦銷金。
袁氏穿一件煙色羅裙,低低挽了個髻, 垂目坐在客座上。我不知道她來幹什麼, 索性閒閒翻一本《淮南子》。啼玉乾脆避而不見, 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過了半晌, 袁氏終於開口, 低低叫我“姐姐”。我“恩”了一聲,並未放下書卷。
她有些尷尬, 道:“齊嬀早就想拜訪姐姐,順道看一看義妹。”
我纔想起她與劉義隆結了夫妻,啼玉在關係上便與她親近起來。心裡總有些不舒服,我反道:“齊嬀妹妹客氣了,往後還要托賴你多多照顧啼玉。”
她笑了幾聲,頭低得愈發厲害。
我覺得有些沒趣,遂放下書卷,主動問她:“妹妹在建康住的可還習慣?”
“一切都好。”
我又問她:“夫妻可和睦?”
“王爺體貼細緻,頂好不過。”
我想了想,覺得差不多該問的都問了,便又執起《淮南子》繼續翻閱。她許是沒料到我這樣的動作,一時進退兩難,又幹坐了有一盞茶時間。
她還不走,我卻有些犯困了。只覺得眼前每個字都成了雙,我索性支着頭打瞌睡,正要入夢,卻被一聲尖叫驚醒。
驚叫的是袁氏的婢女,我見她滿面驚惶。再瞧袁氏,她的羅裙上竟是一片殷紅。
袁氏滿面蒼白,渾身發抖。我忙喚人,吩咐去請太醫,又把她扶到榻上。
太醫在內室給袁氏切脈診斷。
我在外室等候,未過多久,劉義隆也趕了過來,身後跟着前去傳訊的息愛。
他們二人顯是一路疾行,息愛累得大汗淋漓,劉義隆也已經微微氣喘。他面有焦色,也顧不得同我打招呼,便大步邁進了內室。
裡頭傳來“嚶嚶”的哭聲,夾雜着劉義隆的溫言安慰。
我與息愛均默,氣氛有些僵持。袁氏是那般柔情似水的女子,想來很少有男子不被融化。那片殷紅,顯然不是葵水……
太醫終於出來,只道“萬幸”,稱袁氏險些小產。
險些小產,那便是——袁氏有孕了。
我雖剛纔就預料到這個,卻還是心中“咯噔”。想去年在滑臺時,劉義隆還用鬍子扎我,那樣的一個毛小子,如今竟要做父親了。
我邁入內室,見劉義隆坐在榻邊,面朝袁氏,看不清神色。袁氏蒼白的臉上則浮起了兩抹紅暈,無限嬌羞。
我道:“恭喜宜都王。”
劉義隆正握着袁氏的手,聽見我說話身形一滯,手上亦一鬆。待回頭看我時,卻是神色如常,只道:“內子給淑妃添麻煩了。”他與袁氏的手再度握緊,竟是十指相扣。
我低頭默然。
袁氏的婢女卻搶道:“王爺,您可需給王妃做主,方纔太醫說,王妃身體康健,這胎象才一個多月,穩固得很。若不是有什麼內情,纔不會無緣無故遭這番險!”
“要兒,休得衝撞淑妃娘娘。”袁氏道:“是我自己不小心,都有了身孕也不曉得,叫王爺和淑妃白白擔心。”她說地纖柔無力,言語間是爲我開脫,語氣中卻帶着幾絲委屈。
劉義隆忙好言相慰。
袁氏唯唯諾諾,本來就雙目紅腫,似強忍着淚水。少頃終於抽泣起來,哭得梨花帶雨。她也不說什麼,就是眼淚不停。這般的嬌弱模樣,可不叫男子心疼?
我心中猶疑:袁氏今日來得蹊蹺,眼下看來,竟是故意挑起事端麼?
劉義隆安慰不成,只得道:“召太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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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察王妃脈象,判定滑胎之險乃是外因所致。方纔下官在外室坐了片刻,覺得淑妃娘娘宮中燃的香,有些問題……”太醫停下話端,擡首去瞧劉義隆,似不敢再講。
我道:“有什麼問題?還請太醫明示。”
他卻仍舊不開口。
劉義隆眉頭微擰,道:“講。”
“這聞繡宮中燃的是茉莉香片,本來無害,可是當中卻摻了一味麝香。”
我心中冷笑:麝香?聞繡宮中何時燃過麝香?
劉義隆道:“你可確定?”
“下官不敢妄言。”
“王爺,淑妃姐姐想來不是故意,是齊嬀疏忽大意了,王爺千萬不要怪罪於她。”袁氏聞言忙幫我求情,偏又作出一副顫抖模樣,神色驚慌。
我定定望着劉義隆,一語不發。
他亦望着我,臉上似閃過幾絲瞭然和愧疚。然沉眸片刻,他終究問道:“今日是誰點的香?”如此一來,已將責任與我撇清。
我卻道:“婢女們點什麼香,全是照本宮的吩咐。”
劉義隆神情一慟,一時語滯。待他方要開口,袁氏卻又驚叫起來,連呼“腹痛”。
內室又是一陣慌亂,袁氏疼得面色慘白,仍囁嚅道:“王爺,不關淑妃姐姐的事,是齊嬀自己的錯……”一語未畢卻又緊緊抱住劉義隆,“王爺!王爺你帶齊嬀離開,齊嬀害怕……”
我將頭擰過去,一眼都不想多看。
劉義隆又哄了好久,她才安靜下來,口中仍喚着:“莫怪罪淑妃姐姐……”
劉義隆沉眉,“今日燃香的是誰?”
我道:“王爺若要治罪,便治本宮的罪。”
他面色愈發不好,眉峰聳動,似要發怒。“本王問最後一次,今日燃香的到底是誰?”他又說一遍,聲音森然,滿是威嚇。
“今日負責燃香的是奴婢。”息愛“撲通——”跪地,朗聲答道。
劉義隆呵斥,“拉下去,責三十大棍!王妃險些滑胎,如此大罪,今日真是便宜了你這鬼東西!”
息愛“砰砰”又叩幾首,“奴婢多謝王妃求情。”
好你個袁齊嬀!
我攔在息愛身前,“即便我宮中燃的是麝香,也輪不到王爺指責!王妃有了身孕不錯,可她自己都未察覺,本宮莫非未卜先知不成?王爺想辦本宮的婢女,怕沒有那麼容易!”
息愛拉住我的裙角,“娘娘……奴婢受得住,本就是奴婢的過錯。”
我直視劉義隆,分毫不讓。
他“哼”了一聲,眸中盛滿慍怒,“淑妃今日真要與本王爲難?”
“豈敢!本宮只望宜都王顧惜名聲,莫因愛妻心切,濫施責罰!”
“你……”他氣得嘴角抽動,良久方強壓了怒火道:“淑妃身份尊貴,乃九天神女臨世,本王豈敢犯上!”他狠狠瞪我一眼,“今日真是叨擾。”話畢,橫抱袁氏於懷中,領着一行盡去。
室內空空如也,唯餘珠簾晃盪。
息愛眼中含淚,“娘娘,你這又是何苦。奴婢本就是宜都王府中死士,即便王爺方纔要了奴婢的命,也是應當。”
我道:“你忠心報主自與我無關。但如今你既認我作了主子,哪怕只有一日,我也不會叫旁人白白欺侮了你。”心中也是暗歎,我今日反應未免過激。
她的眼淚撲簌簌滾下來,再不言語。
我順口問她,“今日燃香的究竟是誰?”
她望了我半晌,卻吶吶道:“奴婢……不知。”
我道“算了”,心中鬱結未平,咳嗽一陣,卻咯出一口血來。
我只覺頭暈,眼前依稀閃過息愛剪影,喉頭又是一甜,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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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離,離離……”明明之前還惡言惡語,現在又溫柔到不像話。
我已經被他叫醒了,卻不願意把眼睛睜開。
劉義隆掰我的手,復又把手指一根根嵌進去。我覺得心口很疼,腦中又閃過他與袁氏十指相扣的樣子。爲什麼他娶的是長姐,爲什麼長姐又那樣惹人憐愛。他們就要有孩子了,就要有孩子了……我一遍遍告誡自己,這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
可我還是不願理他。
他嘆了口氣,伏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與我說話。
“今天是我的錯,都怪我。我不該說那樣重的話,不該下不了臺便把責任推給息愛。我明明知道你全然不知情,卻還要追究你的過錯,我真是該死。離離,你不要嚇我了,我這便認錯了,你醒一醒好不好。”他的聲音逐漸喑啞起來,居然帶着幾絲哽咽了。
我閉着眼不吭聲。
他把手抽出來,默了好一會兒,我都懷疑他已經走了。少頃,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身側竟多了個人——
劉義隆翻身躺到了榻上。他輕輕環住我,把頭埋在我的頸項。
我心中一急,便又咳嗽了起來,心口更是疼得厲害。可我仍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他連忙撫我的背幫我順氣,聲音中滿是憐惜:
“離離,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生氣了便說出來罷。你不要同我這樣生分,我會很難過。你的長姐雖心機深沉一些,到底是個好女子,既已嫁給了我,我便不得不好好待她。何況她還有了身孕,離離你要信我,我不想的。我只想你給我生一個孩子,我只想要我們的孩子……”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已細微似一聲嘆息,夾雜着無奈和疲憊。
我竭力不讓自己心疼他。
他手臂一緊,貼我更近,又在我耳邊絮絮叨叨:
“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回見面……”
“你剛學撫琴那會兒,彈得真難聽……”
“你鬧着要我教你騎馬,教你拳腳功夫,連啼玉都學了一點……”
“我第一回上戰場,臨別時你繪了一柄紈扇,說要來年送我。第二年我大勝而歸,在廟中等了你那樣久,你卻沒有來……”
……
他又在說這些叫我難過的話了。
劉義隆,你也說你已經娶了長姐,幹嘛又來招惹我呢。做什麼要我記起以前,又要給我希望。你知道的,我從來就比不過長姐,我怎麼會同她爭。
我始終記得當年,記得那個才八歲就美得叫我吃驚的女孩子,她在滿目的紅葉中幽幽地唱: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渚。
時俗薄朱顏,誰爲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曜難久恃。
……
南國有佳人,南國有佳人。可佳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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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究沒有理他。
他一直呆到半夜,起先還說個不停,後來便默默然了,只是摟着我。整個屋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心跳聲,空蕩蕩地四處撞,叫人覺得特別孤單。我聽見他又長嘆了一聲,恰時外邊敲了三更。他輕輕放開我,給我掖好被角,便起身離開了。
他的宮殿裡還有一個人等着——我的長姐,她想必也一直睡不着。
我覺得屋裡很悶,索性坐起來。聞繡宮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定是息愛將宮人們都支走了。我忽然又很想看看那株梨樹,便下了牀奔到院子裡去。
它還是沒有發芽,眼看着都要仲夏了,今年又是無望。
我有些失望,站在梨樹下吹風。六月的風已經有些暖意,很溫和。那片油菜已長得同我一般高,我甚至在當中發現了一小撮金黃。
這是今年的第一簇花。我湊過去輕輕嗅了嗅,是淡淡的幽香,帶着點甜蜜和羞澀的意味。心情忽然就好了起來,我覺得全身一輕,胸腔裡竟莫名升騰起一股希望來。
第二日是被宮人們的呼喊聲吵醒的。
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竟在藤椅上睡着了。油菜苗生得那樣高,外邊根本瞧不見這裡。我吸了口氣,心口是不痛了,頭卻有些暈。
我慢慢踱出去,喚了一聲息愛。
“娘娘!”息愛氣急,“你怎麼有牀不睡,身子本來就弱!”待將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更是恨得跺腳,“這可怎麼好!外衣沒有披上,就這麼吹了一夜風!居然連鞋子都不穿!”
她的眼睛紅紅的,似哭過了。
我道:“不會有事的。”又問她,“怎麼沒看見啼玉?”昨天大早她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發生了那麼些事情,也一直沒顧得上尋她。
息愛搖頭,默了一會兒,又道:“姑娘她,近日有些……奇怪。”
正此時,卻見啼玉從外面跑了進來,頭髮散作一團,狼狽得不像話。我問她“怎麼了”,她也不應,捂着臉就跑進了屋裡。我忙跟過去,推門一瞧,見她伏在牀上,哭得極傷心。
今日卻是什麼緣故,大家都哭哭啼啼的。
我坐在榻邊,靜靜等她哭完。過了好半天她方擡起頭來,一張臉是全花了,只道:“小姐,我不要活了。”
“好端端的,可別胡說八道。”我將她的頭髮順順好,又扯過帕子幫她擦臉。
她卻把頭埋在我的膝間,又“嗚嗚”哭將起來。
我道:“可是誰欺負了我家啼玉?”
“小姐,若是歡喜一個人,那人卻不接受,要怎麼辦?”她說地可憐兮兮的,又帶着幾分期待。
——
還以爲是什麼事情,原是有了心上人。
我輕笑,“那便想辦法讓他接受呀。”
“可是不行的……”
“怎麼會不行。”
她卻揚起臉來,“真的不行。”
我道:“好罷,那也強求不得。你若放不下,對他好些就是了。本來活着也沒多少趣味,多個念想也是好的。”
她點點頭,似把話聽進去了。默了一會兒,又道:“小姐,你是不是永遠都會對我這樣好?”
“這是自然。”我把她拉到梳妝檯前,“瞧瞧你這樣子,你說那人要不要接受罷?”
她望了望鏡中自己,愣了一愣,“噗嗤——”破涕爲笑。
我捏捏她的臉,“鬼丫頭,毛毛躁躁的!”她卻朝我吐了吐舌頭,“小姐,其實你現在也好不到哪去。”
我低頭一看,自己滿腳的污泥,可不是滑稽得很。
二人對視一眼,卻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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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玉在聞繡宮又住了大半個月。到了六月下旬,劉義符與謝淑媛竟提前回宮了。
此去南袞州,地方上少不得進貢特產。劉義符雖未盡興,也帶了大批物什回來:特色小食、古玩繡品……後宮各個妃子都分到一些。
我得了幾匹錦綺,據說是價值連城,瞧着倒也一般。因聽啼玉說要做幾件衣裳,便在她臨行時當作禮物送了。啼玉走後,日子便愈發無聊。
整個建康宮一時卻熱鬧開來,每次我去秘閣找書,都察覺到這邊多了一角亭子,那邊又多了幾排高樹。宮人們心思沸騰,紛紛猜測要發生什麼。
我本以爲劉義符孩童心性,此舉全無特別。誰料到最後,竟有宮人進了聞繡宮,要將院中的梨木纏上大紅錦緞,油菜亦要拔掉,改種些名貴花種。昔年石崇、王愷鬥富也不過如此,這般架勢,倒像真要有什麼盛事。
我拒絕了這番改動,劉義符也未多言。自那日賞過牡丹,他鮮少來聞繡宮,就算來了,也只是閒坐片刻,從不過夜。聞繡宮偏居一隅,又向來清冷,我只道盛事再大也與我無干,每日照舊看書彈琴,消磨光陰。
誰料到七月初確切消息傳來,我還是怔了一怔。
宮中四處張有皇榜,宮人們亦口耳相傳——
北朝使者已至建康,不日進宮。
我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瞧了瞧滿院子盛放的油菜花,那樣金燦燦的一大片,美得似一場夢。
它們開得這般好,就像在,期待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