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生在三月, 性子裡偏沒有半分春日的和順。
她的母妃是寵冠後宮的姚夫人,因鑄金人(一種占卜儀式)不成,未能登上鳳位, 卻因此更得了拓跋嗣的垂憐, 獨缺個皇后的名分而已。
西平承了母親的名字, 也自拓跋嗣那邊承來了無邊寵溺。
她小時病弱, 成日窩在榻上喝苦藥, 想要什麼便撒幾個嬌,也往往奏效。這般便養成了恃寵而驕的脾性,等到五歲能下了榻, 與幾個兄妹是一個也玩不來。
她哭着同母妃訴苦。
母妃安慰她,不礙事的, 那麼大票的兄弟姐妹, 都頂不過一個拓跋燾。
她問母妃, 拓跋燾是誰?
母妃答,你一眼望過去, 最出挑的一個哥哥便是了。
西平不忿。在母妃的宮殿裡又窩了一年多,每每胡鬧得不像話,把宮人們攪得焦頭爛額,這刁蠻任性的名聲,便漸漸傳了開去。
是一個傍晚, 西平爲了追一隻風箏, 不知不覺就跑遠了。
宮牆邊的梧桐花已經落盡, 湖邊石階上矗立的少年, 正輕輕地低下頭去。
他像生命中任何一個流水般的日子一樣, 對着水面發呆。
他並不知道,在自己低頭的瞬間, 獲得了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像煙花一樣綻了出來。
六歲的西平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噫出了一聲,“呀——”
那時候她還不知何樣爲美,但那一刻,她以爲少年便是美的本身。
她把自己藏在一棵梧桐樹的後邊,呆呆望着眼前的側影。
一顆只屬於公主的驕傲的心,瞬息變得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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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了七歲,頭一回肯梳規矩的髻,環佩叮噹地去參加家宴。
席間那麼多的公主和皇子,拓跋嗣只把她抱在腿上,擁在懷裡。
她感到榮耀,把頭揚得高高,巡視一樣環顧四周。
當觸到一個人影,卻又泄了氣似的,恨不能把嘴貼在脖子上。
少年正埋首切一塊羊肉,許是刀鋒不利,許是羊肉太老,手下滑了好幾回。
可他的動作氣定神閒,優雅如初。
大概是覺察到頭頂的目光,他擡首粲然一笑。
這樣的一個少年。
只要他願意,彷彿揚起手就可以拂落一春桃花。
他的瞳仁明亮,沒有太陽一樣的灼熱,卻驀地,把小女孩的心焚成灰燼。
不過一瞬,西平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
她自拓跋嗣懷中扭下來,乖乖地用膳。
喝湯時她試着避免咂嘴,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燾哥哥,她在心裡默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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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帶她去拜訪杜貴嬪。
西平不得不承認,杜貴嬪生得比母妃還要好看。
只是美人兒眉間老是舒展不開似的,便過早生了幾道紋。
她忍不住伸手去捋了捋杜貴嬪的眉頭,“您笑一笑給我看,好嗎?”
杜貴嬪就真的笑了,“這麼個解語花似的小姑娘,可惜我生不出來。”
北魏宮中有舊例,皇子一旦被立爲儲君,其生母便要被賜死。
拓跋燾是長子,生就體形瑰異,又得聖僧預言,必將成就大業。
杜貴嬪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對自己這個優秀的兒子,真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恨。
西平漸漸和拓跋燾混熟了。
可是她知道,燾哥哥並不是真的喜歡和自己玩。
在人前,尤其是杜貴嬪面前,燾哥哥都對自己特別好。
可是私底下,他經常會顯得很不耐煩。
他老是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時候好半天也不說一句話。
這時候西平只能蹲在旁邊看着,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燾哥哥離自己很近,又好像很遠。
西平很想討好他。
那天她偷了父皇的一枚鑰匙。
她說,“燾哥哥,你想不想去一個地方?”
“不想。”他卻拒絕得乾脆,低頭繼續發呆。
柔波中映出他眉目如畫的影子,似水中噴出了一株水仙。
西平氣餒,自兜中掏出鑰匙,賭氣地要往水裡扔。
拓跋燾卻捏住了她的手,“這鑰匙開的是哪扇門?”
西平興奮極了,“我聽父皇和母妃說悄悄話了,這把鑰匙開的門就在後山,說是我們拓跋家的先人珉的墓冢,裡頭可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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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後,裡頭空蕩蕩的,當中擺了一個牌位,牆上掛了兩幅畫。
畫上分別是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朗,女的皎如月華。
西平見過母妃穿紅衣裳,也見過杜貴嬪穿紅衣裳,可穿起來都與畫中的女子不一樣。
明明是豔極的顏色,卻叫那女子穿淡了,淡得要飄走似的,幽,遠,捉摸不透。
燾哥哥也看着這幅畫,良久卻譏了句,“一對癡人!”
那時候她還信了。
直到後來,她見到燾哥哥憑着記憶,悄悄臨的一張紅衣女子小像。他畫得那般好,神韻呼之欲出,大概也在心裡描繪過好多遍。
自後山回去時,她不知怎的就和拓跋燾走散了。
晚上,林間不時有怪鳥在叫,嚇得她篩糠似的直抖。
她開始不停地跑,跑着跑着就摔了一跤,腦袋磕到石頭上,流了不少血。
那時候她就想着,燾哥哥一定會來救我的,一定會來救我的。
於是她響亮地哭起來,哭聲中飽含了期待。
當無數的火把照亮了後山,拓跋燾果真衝在第一個。
他朝她展臂。
那是他第一回抱她。
她縮成小小的一團,把頭埋在拓跋燾懷裡,一個勁地往裡頭拱。
她只要燾哥哥抱着。
他懷裡芬芳馥郁,叫她覺得傷口不再疼,連耳朵裡“轟隆隆”的雜響,也杳無蹤跡。
拓跋燾也才十歲,可是臂膀有力。
他把嘴抿得緊緊的,光潔的下巴在月光下泛着白玉樣的色澤。
良久,他低下頭,輕輕在她的耳邊說:
“對不起。”
這是她左耳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在後山摔的那一跤,永遠得奪去了她這隻耳朵的聽力。
她聽着就笑了,沉沉睡了過去。
那一句“對不起”,成了絕響,勝過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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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她過得開心極了。
拓跋燾是這樣的個性,認定了對一個人好,便有求必應。
他要寵這個小妹妹,便寵得全無底限。
西平更加肆無忌憚,因爲有燾哥哥的庇護,還怕什麼呢。
直到她十一歲那年,杜貴嬪去世了。
記憶中的美人兒一直病怏怏的,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大親近。
她甚至未的等着見拓跋燾最後一面,急匆匆地到了另一個世界。
西平去湖邊找拓跋燾。
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站得筆直,垂首,靜靜看着水面。
日子過去那麼久,西平還能清楚得記得第一回見面時,他的容顏。
那個傍晚的陽光格外刺目,六歲的她呆呆凝望。
後來她就一直保持着那個凝望的姿勢,一望,就是好多年。
西平伸手,輕輕戳了戳拓跋燾的臂膀。
“燾哥哥,”她叫他。
他不答應。
“燾哥哥……”西平哭着,環臂把他抱住。
他已經長得那樣高,西平只能夠得到他的腰。
可是西平對他說:“以後,我疼你好不好?”
足有半個時辰的靜默。
他嘆了口氣,脫下外袍給她披上,“湖邊涼,早些回去罷。”
這真是一個多災難的年頭,杜貴嬪去世後,西平的母妃姚夫人也去世了。
西平覺得塌了天。
她守着母妃的棺槨,一直等來了她的燾哥哥。
拓跋燾十三歲,在戰場已經威名赫赫。他不顧一衆老臣的非議,一直把西平帶在身邊。
西平成了一個常年住在軍帳中的公主,仍有當初嬌貴和天真,卻也添了韌性和心機深沉。
她知道自己在世上最要守護的是什麼。
她的左耳失聰,可她的雙目明亮。
她望着拓跋燾連番大勝,望着他被立爲太子,望着他步步爲營走向至高點。
誰也別妄想破壞,她的守護。
或許有一天,她也會遇到一個適合的男子。
也只是適合而已。
她清楚,她的心裡,永遠藏着一個,不可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