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事是在這年六月,其時萬人空巷,整個建康城頗熱鬧了一番。徐羨之嫁女兒,雖是給太子做小,依舊不能失了顏面。
徐府的陪嫁足足裝了九十九車,車隊的軲轆把建康城的一條主幹道都壓壞了。穿着描金繡鳳的禮服的我,端正地坐在一隻四四方方的轎子裡,就像被裝在一口棺材,正在送去埋掉。
轎子裡的很悶,又隔着層厚重的鳳冠霞帔,我幾乎要透不過氣。心口忽然痛起來,那顆梨木的心怕是被悶壞了,指不準已經生了黴斑。我只管抱着一方金絲楠木的匣子,小心地貼在心口,冰一冰我的木頭心,好叫它好受一些。匣子裡頭是孃親留給我的嫁妝——幾副玉鐲子,還有一隻小巧的銀質的長命鎖。
待抵達太子府,我已經熬到極限。一隻手伸過來扶我下轎時,我便忍不住吐了出來。先前並沒有吃什麼,所以嘔出的全是酸水。縱是如此,場景也委實難堪了一些。
我的臉被蓋頭擋着,能感覺到右半邊的一點上是火辣辣的燙,我猜它現在一定通紅通紅。
那隻手縮一縮,忍不住要觸觸被弄髒的袍子,半途又垂了下來。我注意到它的修長和略顯蒼白,每粒指甲都乾乾淨淨的,透出些可愛的粉紅,無名指側凸出一粒老繭——這是一隻握羊毫筆的手。
然後它又伸過來,輕輕托住我的手腕。與它同時過來的還有一個淡淡的男聲:“別怕。”明明聲音壓得很低,卻在我的耳中嗡嗡地迴盪了好久。
那隻手帶着我走,我便不自覺地就跟着走了,步子邁得很穩,心口也不再那麼疼。
我在作了徐紅枝以後第一次印在心裡的東西,便是這樣的一隻手。我很平靜地同這隻手的主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行了只屬於一對夫妻的相互叩拜。事後才知,這一切真是陰差陽錯。我同他,原也只有這一場儀式的緣分而已。
昨夜劉裕病危,太子劉義符得了聖諭,只得伴護在龍榻邊上。爹爹也去了。我的一場大婚,叩拜的是毫無血緣的徐府當家主母,對拜的是劉義符的二弟,廬陵王劉義真。
新房裡,一對龍鳳燭燃得“嗶嗶啵啵”的響。屋外鬧哄哄的,混沌了許久纔有女眷推門進來,告知我一個並不意外的訊息——劉裕薨了。
我沉靜地將蓋頭掀去,捻起喜棒去挑一挑燈花。月亮已經上到中天,劉義符今夜不會回來了。婚禮已然結束。
我嫁到太子府的第一日,夜色這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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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的建康城,表面風平浪靜,內裡實是波雲詭譎。永初皇帝劉裕,一個曾經鮮衣怒馬風雲叱吒的人物,故去了,不過留下塊冷冰冰的牌位和幾絲若有似無的餘情。他的親眷們謀劃着分得最划算的一杯羹,他的臣子們開始拉黨結派爭權奪勢,他的子民們因爲事不關己依舊過自己的生活,只無關痛癢地接受一個宋武帝的諡號。
距婚禮已有一十三日,劉義符一直留在建康宮任太子監國,成婚以來我竟沒有見過他。旁人知我處境尷尬,也不好拜訪,這好端端太子府的偏院竟成了又一個徐府的小西廂。我道也沒什麼干係,只是身邊少了啼玉,多少有些冷清。爹爹並不曾將啼玉陪嫁過來,她也不知過得好不好。
這日正午,我穿了件素白的薄衫,斜靠在鞦韆架上納涼。耳邊蟬鳴不住,我有些懨懨欲睡了。眼皮將將要耷拉下來,卻有人從後面奪去了我手中的紈扇。
“露濃香泛小庭花,繡屏愁背一燈斜。這上面的詩是你寫的?”
男子戲謔的聲音在耳後響起,他竟靠得那樣近,熱氣哈在我的鬢髮上,癢絲絲的。我忙坐直身子從鞦韆架下來,走出幾步才轉過身去瞧。
這是一張意料之中的臉,面目本偏於平庸,卻因爲澄澈又篤定的眼神,多少有了點俊秀的意味。這便是我的夫君,不就便要登基爲帝的太子劉義符。
我愣愣不說話。
他又開口了,“怎麼?生氣我拿了你的扇子麼?”聲音中竟夾雜了半分委屈,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叫我有些好笑。
“大哥,你第一次見新嫂,可不好這樣作弄人。”
我一驚,這才發現花架後面還隱着一個人——是他。
他悠悠踱出來,原是今天穿着身玄青的長袍,幾要融在那架絲瓜藤裡去了。
我細細地看他,看他頎長的身軀筆直上去,那樣一張漂亮的臉,五官都是精心雕琢過的。他亦靜靜看我,嘴角似乎揚起一點,牽動出說不出的雅緻。
我幾乎要懷疑那一架的絲瓜花都是爲他開的。
劉義符道:“我與催影本就見過,如今又結了夫妻,哪裡還需你那套君子之禮?”
恰時他正給我行了個禮,淺聲道:“嫂嫂的題詩很配這座園子。”
我望着他,欠身回了一禮道:“這詩哪裡是我寫的出!廬陵王謬讚了。”
他沉眉再不言語,劉義符卻搶着說:“催影何必自謙。我雖不通文墨,於音律上卻知曉一二。你那日彈奏的一曲《幽居》,怕不遜蔡邕本人!”
他聽了又望向我,眼中盛了讚賞,“大哥認可的琴藝,想必是不俗的。司空大人本就文才顯赫,嫂嫂家教如此,實屬大哥良配。”
我忽的就有些黯然,一句一頓道:“廬陵王盛名在外,賤妾今日,才真是貽笑大方。”
“你們這般互相吹捧,真是沒有意思!”劉義符早過來我身邊,此時一把捉住我的手,“好端端的,廬陵王來賤妾去的,委實無聊。催影,你作爲太子側妃,便稱我這二弟爲義真,有什麼不好?”
劉義符的性子,還是那般風裡來雨裡去,也不知做了皇帝,究竟是福是禍。
我正要說話,劉義真卻搶先道:“今日已拜訪過嫂嫂,義真這便先行離去了。”他轉過身,口中輕輕噫出一句“光影暗相催”,語調冷悽悽的,似有不忍。
催影,光影暗相催。他憐這名字裡的悽惻,光影暗相催,便是時光飛荏苒。女子最怕的,便是紅顏易老了……
我幾乎有些動容。可惜他憐的名字是屬於另一個女子。就連婚事,我也做了旁人的一個替身。
那一刻我真有點想叫住他,告訴他說,我是徐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