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受得厲害,直痛得要形神抽離。西平見我這副模樣,惴惴問道:“你換了梨木心?”梨木心,又是梨木心,這便是一個符咒,禁錮得我不得安生。
我將頭拗起來,“我自小便生在司空府,於梨族所知甚少。除了得梨族秘術續命外,與其毫無瓜葛,更不會去報什麼滅族之仇。魏皇派了這多好手殺我,豈不是浪費?”這段說完,又是一口鮮血。
西平卻愈發斂了容色,“我先前還道你樣貌上只是個巧合……你既承認換了梨木心,那便當真是梨族後裔!”說着竟一把提起恪託的大刀,猛朝我橫過來。
我已疼得渾身脫力,毫無反擊之力。多虧恪託眼疾手快,將她一手架開,沉聲道:“西平公主,主上吩咐要保她性命。”
西平氣急,“太子哥哥爲何要保她性命?這女子留着,於他分明是個大患!”
“主上的心思,屬下從不妄測。”恪託冷顏。
“他明知自己會受累,明知這女子是場劫數……”西平激動道:“梨族向來不守信譽,水性楊花的女子出了一個又一個,我拓跋家與梨族結親,多少次是顏面盡失!昔年父皇受悔婚之辱,一怒之下滅梨族滿門,正好斷了這幾百年的糾葛。誰料十六年後這漏網之魚又來糾纏太子哥哥,難道禍事就要這樣沒完沒了?”
她一氣說完這些,又憤憤望向我,“你休想再靠近太子哥哥,我不會叫預言實現!他天賦異稟,整個拓跋家都道他是自珉以來最出色的人物,將來必要問鼎天下。珉是爲姜年所累,你又與姜年長得一模一樣……我絕不允許你害了他!”
我冷眼看她說完,只道:“我換了梨木心,若想偷生便只能絕情絕愛,西平公主真是多慮了。”
“絕……”她蹦了個字,卻又慌忙捂住嘴,凝神打量我好久後,竟似長舒了一口氣。
她道:“對,你最好記住你需絕情絕愛。太子哥哥既不要你死,我便姑且饒你。日後你若再接近太子哥哥,休怪我無情無義。”
“你我之間又何必言及情義?”我咳了好一會,攢了幾絲力氣繼續道:“我雖不會爲梨族報仇,卻也不至於同對頭交好。”
她聞言卻笑了,“你同太子哥哥可不是對頭?也只能做個對頭!”這句說完,她似變了個人,臉上陰霾一掃而光,跳起來朝恪託道:“今日你已救過她命,算是完成了任務。底下她自求多福,你這便護送我回去罷。指不準太子哥哥已經擄得了柔然公主,我也好趕回去喝杯喜酒!”
她最後一句是故意說給我聽,邊說邊朝我瞥過來,滿面得意之色。
——
到底是個小姑娘。
我朝她勾勾脣角,盡力笑得無怨無恨。
***********************
恪託留下藥物與銀兩,帶了西平連夜離開。我歇了好久才緩過氣來,心口還是隱隱作痛。因怕又生事端,索性將火堆按滅,獨坐漫無邊際的夜幕之中。
天地間蒼茫的一色雪白,並不怎樣暗。幽暗的只是人心。
孃親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她的一時任性竟給全族帶來了滅頂之災。我反覆問自己,值得嗎?這樣值得嗎?
嗬,真是個無解!
上一代的恩怨便若鏡中花水中月,我無力去探求真相。那些鮮活面孔都已垂垂老邁,每一道皺紋都是血淚交織。我倒是有些理解孃親臨終前的一笑了,塵歸塵,土歸土,等人都不在了,情仇又何處寄?
哪有什麼值不值得,不過一個選擇罷了。可我會怎樣選擇呢?
我望着火堆上嫋嫋升起的餘煙,忽然覺得很冷。
“紅枝……”身後有人輕聲喚我,原是劉義真醒了。
我過去扶他坐起來,柔聲問:“還撐得下去麼?”
“嗯。”
他盡力想說地堅定一些,卻無奈有氣無力。我見他的臉不再蒼白,卻浮上了一抹病態的潮紅,忙用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他在發燒,且燒得不輕。
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可我與他都只穿了單衣,隨身行囊亦在大火中付諸一炬。我把火生起來,將他挪近火堆。見他還不住瑟縮,索性也湊過去,展臂將他從後面摟住。
他身形一僵,沉默了許久,低低道:“這樣……不好。”
我道:“何必想那麼多,我只想我們都能活下去。”
他默了默,又道:“方纔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
我只“嗯”了一聲。
“紅枝……”
“怎麼?”
“我……我會好的。”他說完,竟倏地轉過身子,反將我摟進懷中,“我會護着你,我們絕不會有成爲對頭的那一天。”
他摟我的姿勢有些笨拙,語氣中帶了點不符合他性子的執拗,我知道他是真心。眼角不自覺一溼,似蠕上了兩條小蟲,癢癢的。那顆梨木心亦安穩下來,乖乖地呆在心口那裡,一動不動。
他在我頭頂小心翼翼地問:“你不信?”
“我信。”我答。從第一次聽到他安撫的聲音,從第一次看到他伸過來的手,我就信。
他癡癡笑了幾聲,大概是牽動了背上的傷口,連吸了好幾口冷氣。
我道:“睡罷。”
他卻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你受傷了。”
“可是我很想講故事,”他哀求着,“你便聽一聽罷。”
我無奈。
他的聲音很細很低,還是那麼從容不迫的。
他道:“一羣孩子在大道正中玩耍。當中一個說,這條道上車流不息,我們還是在路邊玩比較安全。可是其餘孩子不聽,他便一個人到路邊去了。不久果真駛來一輛馬車,車速極快。車伕見道上有七八個孩子,慌想急拐彎,拐到一半,卻見路邊又有一個孩子……紅枝,你猜結果怎樣?”
他說地無波無瀾。我起先還不以爲意,到後面卻聽得句句驚心。
結果怎樣?會怎樣呢?
劉義真,他總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我最需要的是什麼。
他在說我們都是那羣孩子中的一個。那麼,我們做怎樣的選擇全憑自己,會得到怎樣的後果亦不能控制。做對了的小孩子,卻可能要爲別人的錯誤付出生命。單看結果,又究竟何爲對錯?
我想到自己先前經歷的,又想到自己以後要經歷的……
終究尋不到合適的回答,我低低嘆了一口氣。
他亦輕嘆了一聲,悄悄攥住我的手,“我雖不是車伕,不好決定什麼。但你若要到路邊,我便陪着你。你要留在路中央,我也陪着你。”他緩緩說着,手上的溫度傳過來,那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