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符牽了我在鞦韆架上坐下,執着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爲我扇風。他道:“催影,那日我聽了你的琴音,便發誓要娶你。如今見了你的人,我更是……”他頓一頓,小心地替我將一綹鬢髮別到耳後,“你這樣美,比我想象中還要好。可是你嫁與我,我卻沒給你一個真正的婚典。”
“太子說到哪裡去了,”我湊過去與他做出一副耳鬢廝磨,“催影那日既給你留了字,自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他哈哈笑了,顯是極開心,忙從懷裡掏出一紙素箋,獻寶似的呈給我,“你瞧,那日你留的字條我可一直貼身收着。”話畢臉上又爬了些憤懣,“儀式未趕得及參加也就罷了,我在建康宮一住便是一十三天,叫你新婚之夜便獨守空房。更可恨的,這番我得閒回來,原是同你道別,卻連一宿都住不得。”
我聽了,竟覺得渾身一輕。我忙用衣袖幫他擦一擦額上沁出的汗滴,“太子無需介懷,爲先皇守陵乃是祖宗傳下的規矩,催影一人的孤寂怎麼好同這等大事相比。”頓一頓,我微微撇過臉去,“何況,你我時日還多。”
他一掌捧起我的臉來,狠狠在左頰上親了一口,笑道:“催影,你說的話,真叫我歡喜!”話畢又把那柄紈扇塞進衣襟裡,“這便留予我做個紀念,好催影,待我從皇陵回來,一定補你一個更好的洞房花燭夜!”
我被他臊得耳後一熱,他卻哈哈地站起來,道:“我這就走了,二弟還在等着。”一邊又蜻蜓點水地在我指間印了一吻,大步流星地去了。
我又怔怔在鞦韆架上出了會兒神,心裡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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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院子沒有一絲風,真悶。
“想來是世風開化,本宮一路聽這園子裡的賤蹄子們嘰嘰喳喳,據聞太子爺待妹妹是十二分的情深意切,青天白日的便又摟又抱!”
此話一出便知來者是誰。
司馬茂英,當今太子妃,前朝晉恭帝司馬德文之女。她大約已有二十五六,樣貌本來是不差的,卻因爲一身隆裝,更顯得老氣一些,與十七歲的太子實在不那麼般配。雖已亡國,她在儀態上仍盡力維持一個帝國公主的尊貴。說話也是極威嚴的,尾音有些上挑,做出一副頤指氣使。
我忙站起來,朝她行了個周全的禮,“姐姐得空來此,催影未能遠迎,實是萬分的不該。”
“哦?你還知道該不該麼?”她睥我一眼,左手慢悠悠地剔着右手食指上的琺琅指套,“我原料徐司空府的小姐怎麼也該是個知禮數的大家閨秀,誰料我這個正室在府上等了又等,也等不來大駕蒞臨呢!”
這十幾日來她一直派了小婢留意我的起居,定是方纔這園中的情狀傳到她的耳中,她吃了乾醋,便興師問罪來了。
我笑道:“太子剛纔還同我說,姐姐貴爲公主儀止大方,我在這府上還需托賴姐姐的照拂。這不,姐姐立時就看我來了。”
她微愣了愣,道:“太子方纔真有提到我?”
我瞧她一雙妙目裡竟盛了些流光,竟真是對劉義符情意綿綿,忙道:“太子來得匆忙,還連聲懊惱說趕不及去看姐姐,叫我同姐姐陪個不是。”
她出了會兒神,絮絮道:“他纔不會這樣。”待目光再對上我,已經含了凌厲,“你倒是會說好聽的話,卻知這些東西最最能騙死人!”話畢又黯然補了一句,“我便是輸在這點。”
我見她的模樣,一時倒不好再說什麼。
可憐最是癡兒女。我看這男女之情愛,當真是碰不得的。
也不知是否真信了我的話,她竟真沒有同我爲難。大約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她便興致缺缺,移駕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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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又百無聊賴地過了些日子,不覺已經入了七月。今年的夏季熱得厲害,劉義符身在皇陵,卻差人源源不斷地送來消暑的物什,冰塊、酸梅湯、時令瓜果……甚至還有一塊通體瑩碧的玉玦,叫我晚間睡覺時用手握着,可保涼爽。
我將他賞賜的東西都分給了底下人,那玉玦只好留下了,用起來倒頗爲方便。晚間照例是遣散一衆婢女,放下重重帷幕,點一爐茉莉香片,清幽幽的香氣伴着一夜好眠。自換了一顆木心以後,我便不大會做夢,倒也清淨。
這夜我睡到一半,忽覺有什麼在一遍編描我的眉……待睜開眼,卻嚇了一跳,來人竟是個男子,偏不是劉義符!
他見我醒了,也不慌亂,只收了手喚了聲:“離離,真的是你麼?”
我見他滿目期艾,不覺愣了愣,半晌纔回過神來。我慌將薄褥子掩嚴實些,坐起同他拉開些距離。
我問他:“你是誰?”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離離,你怎麼好這樣問我?”
“你不知私闖太子側妃的寢宮是什麼罪麼?”我厲聲責問。
他卻不理會,仍重複一句,“離離,你怎麼好這樣問我?”
我見他神色間雖有惶惑,卻絲毫沒有畏懼,只得轉了話鋒道:“也罷,我不管你是誰,你現在離開,我便不加追究。”
他哼一聲,“你倒心狠,把我忘得一乾二淨!”言語間竟似動了真怒。說着他幾下褪了外袍,竟爬上牀榻,壓身過來,一把摟住我道:“私闖太子側妃寢宮,確實會有些小麻煩。可若是太子側妃與人私通,卻當有大麻煩!”
我一驚,只覺此人難纏。當下再不敢大聲,唯恐驚了外室的婢子們。
他定定望我,我便也怒目瞪回去。此時二人相距極近,呼吸可聞。一豆燈火斜斜照過來,我纔看清他的樣貌。倒生了個龍章鳳姿的好皮囊,仔細分辨,同劉義真的五官竟有幾分相仿。不過不似劉義真的淡雅,他生的要硬朗很多,只眉宇間仍滯有稚氣,不出三年,當要長成個俊朗如天神的美男子。
我這一看,他卻笑了。他說,“離離,你長大了,眼睛深了一些,鼻子又翹了一些,方纔我幾乎要懷疑你不是離離了。不過現在我又確定了,你每次望着我,都是這般的神情!”他竟露出幾分孩子氣來,捉住我的手,附上他的臉道:“你摸摸,我可是也長大了?”
手下觸及的是細密的胡茬,它們被修得短短的,泛着青,一根根輕輕啜吻着我的指尖。不知怎的,我的那顆木頭心又疼了起來。
我輕輕抽回手,道:“我不是離離。我也不認得你。”
他剎那冷了臉,“離離,你爲何不肯認我!你,你還……”他氣急敗壞地從懷間抽出一柄紈扇,正是那日被劉義符取走的那柄,“你還嫁給了太子!你怎麼好,怎麼好把我倆的東西給他?”
他將我使勁揉進他的懷裡,竟帶着幾絲決絕的意味。我聽到他的心跳,因爲情緒激動異常得快,似“咚咚”的鼓點。可是我的心卻是死寂的,它再也不會跳動了。
我道:“我不是離離。我也不認得……”
他卻已經猝不及防吻上來,堵住了我的話端。他一寸寸細密地噬咬我的脣,帶着憤怒與哀傷,雙目惺忪,似沒有睡醒——原是睫毛太長,鋪展開遮住了他的眸子。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跟着卻有一滴冰涼滑上我的腮,他的吻便成了鹹的。一股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將我包裹起來。我的心口那樣疼,疼得我幾乎要昏死過去。
手中的玉玦一時沒有握好,滾落到地上,“叮”的一聲,似乎摔裂了。
我覺得我的梨木心也快要裂開了。被壓制的那段記憶,在一個隱秘的地方蠢蠢欲動。我知道這男子一定同我有關。這男子該是我作爲徐三時最珍貴的記憶。
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徐三在及笄那日被釘死在梨樹上了。他的女孩子已經不在了。現在的徐紅枝繼承了徐三的一切,唯獨不能有對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