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躡手躡腳地捧着一碗熱湯走進內室,春芽剛剛替芳菲蓋上被子。她擡頭看見春雨進來,豎起手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春雨點點頭,兩人一起出了內室來到外屋,春芽才說:“姑娘剛剛睡着。”
“姑娘這兩天也累得很了……”春雨把湯碗放在桌上。“午後還有一撥兒客人呢。”
“還有好些天要忙,可不能讓姑娘這時候把身子熬壞了。”春芽說:“春雨姐姐,姑娘不是切了參片嗎。要不我們待會給她泡杯參芪茶吧,姑娘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春芽有個好處,就是極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是後來的,在芳菲心裡肯定比不了自小服侍的春雨,所以在這屋裡也事事以春雨爲尊,從不自作主張。
春雨見她有顏色,也樂得跟她和睦相處。畢竟都是一個屋的人,吵鬧起來,丟人的是芳菲。而且春芽在日常服侍上也算盡心,並不是那種刁蠻的丫頭,春雨心裡也不討厭她。
只是她始終是孫氏那邊放過來的,芳菲告誡過春雨對她多防着點就是了。別讓秦家的人探清了芳菲的家底纔好。
三天前,昏迷許久的秦老夫人終於嚥了氣,秦家上下哀聲一片,由大老爺秦易紳出頭操辦喪事。秦家就算不是官宦人家,家族人丁卻是不少,從本家到旁支人口衆多,拜祭起來手續繁瑣。
秦大老爺定了“七七”之後再發喪,在這之前要在家裡做十六場法事,每日裡客人川流不息。主持家務的孫氏忙得腳打後腦勺,她又是個好抓權的,就算自己累個半死也不肯分點功夫給二夫人林氏管管。
不但林氏氣極,大房的兩位少奶奶也都氣得不行,大家索性都撂開了手任由孫氏去鬧,只管坐在靈堂裡哭喪。
芳菲作爲未嫁的女兒,也跟着哭了好幾天的喪——至於有沒有眼淚自己清楚,反正眼眶是紅的。芳菲暗歎:生薑真是個好東西……
不是她無情,而是感情這個東西本來就是雙向的。相處八年,秦老夫人對芳菲可沒見得有多親熱,有事求她的時候纔給點好臉色。芳菲可從沒忘記,當初遭遇大難的時候,秦老夫人把自己視爲剋星飛速送往陸家去……要不是陸家伯父伯母寬厚仁慈,自己還不知道要過上什麼鬼日子呢
哭喪不需要技術,但需要體力。一天到晚跪着也不是個事啊還得使勁哀嚎。芳菲身體並不算差,可是這麼幾天下來也累着了,今天剛剛結束了上午的行程她趕緊就回來休息,下午還有一大堆事呢。
這裡芳菲在睡着,幾個丫頭也都不敢出聲吵鬧,院子裡靜謐無聲。突然間聽到院外傳來嘈雜之聲,像是有人在尖叫撕鬧似的。
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事情。
“我去看一眼。”春芽好像聽到有三夫人孫氏的聲音,遲疑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去。
她站在院門那兒聽着,只隱隱約約聽見“誰愛當這個家誰當”、“大不了大家都不過了”這些句子。是三夫人在和誰吵架嗎?
忽然她看見二夫人屋裡的丫頭馨香從小徑上捧着一堆紙人紙馬走過來,忙朝馨香招了招手。
馨香和春芽平日感情算不錯的,見狀便悄悄走過去,低聲問:“幹嘛?”
春芽朝吵鬧的方向努了努嘴,馨香會意,微微一笑,笑容裡多有譏諷。她只說了一句:“兩位姑奶奶陪着姑爺回來在廳上說事……”
春芽立刻明白過來。是秦老夫人生的兩個出嫁的女兒帶着夫家的人回來了……這兩位姑奶奶可是一貫和三夫人孫氏不對路的。
馨香是二夫人的人,當然樂於見到三夫人吃癟。不過她隱隱知道春芽也得三夫人看重,所以多餘的話也不說了,匆匆和春芽道別而去。
老祖宗纔去了幾天,三夫人就掌不住家了……
春芽有片刻的失神。
她回到屋裡,把馨香的那句話轉述給了春雨,春雨也馬上聽懂了外頭在發生什麼事情。
“別管人家,我們把這屋裡的活幹好就行。”
春雨跟了芳菲十多年,心裡是除了芳菲再沒有別人的。春芽的心情卻複雜得多……
她們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回頭一看,芳菲已經擁被而起。
“姑娘,你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這可怎麼好?”
春雨有些擔心芳菲的身體。
“沒事,我剛剛睡得挺沉,精神緩過來了。”芳菲掀被下牀,春月忙過來替她穿衣。春雨問她要不要喝碗清雞湯,芳菲略點點頭,春雨便從一角的小爐子上把一直溫着的雞湯端到芳菲面前。
芳菲才喝了一口,便又聽見一聲尖叫,皺起眉頭看了看春雨。
“是姑奶奶們回來了。”
春芽忙說。
“哦……”芳菲脣邊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接着繼續低頭喝她的雞湯。
秦老夫人才剛去世,家裡就鬧成這個樣子。不過這也是早有苗頭的……芳菲不在局中,冷眼看着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戲碼,早就明白秦老夫人去世後這家會有什麼變化。
大房前年續娶了個繼室,又有兩個剛娶回來的少奶奶;二房林夫人被孫氏壓制多年,心中的不滿估計早就到了極限;兩位姑奶奶聽說從沒出嫁的時候開始就和孫氏不太處得來,現在就更加不和睦了……
估計是姑奶奶們對老祖宗的喪事辦得不夠隆重感到不滿,所以對管家的孫氏出言不遜吧?說不定還有那堆女人在一邊推波助瀾,看孫氏出醜呢。對了,今天外嫁的孫女兒們也要帶着孫姑爺回來的,從大小姐到八小姐往下都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真真是一臺精彩的好戲啊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芳菲而言,秦家好也罷,亂也罷,都跟自己什麼太大的關係。她的嫁妝反正不是公中出的,而是本家把她接過來的時候就幫她管着的她母親的嫁妝,所以這羣人爭產也爭不到她頭上。
看來秦家的分家是勢在必行的了她不由得警惕起來,現在她最需要做的就是在他們分家的時候看着他們,別讓他們趁機吞了她的嫁妝
看看春芽和春月幾個不在眼前,芳菲仰頭笑着對春雨說:“幸好趁着那幾年我說得上話的時候,強把你要了過來……”
她說的是前幾年她在外頭走動多,應酬多的時候,趁着有一回秦老夫人有事求她,她把春雨的賣身契抓到了手裡。
這個家裡頭,她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是春雨了……
“你給我時刻留意外頭的動靜。”芳菲肅容道:“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回來告訴我。我娘留下的箱籠……”
她只提了半句,春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鄭重地點了點頭。“奴婢一定時時關注着外頭的動向。”
春雨想了想,又說:“姑娘也不必太擔心,眼看着你也是要出閣的人了,陸家少爺又是個有出息的,別人不一定會敢動手。”
芳菲苦笑了一下,說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到了真的動手搶東西那天,那真是什麼情況都會發生的。偏生這家裡又只有你我兩人……”
她對秦家人的操守,是半點也信不過。
她娘生前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兒,聽說當時也有三十六擡的嫁妝。這些嫁妝,可是跟着芳菲一起進了本家的,別被人謀奪去了纔好
正想着心事,外頭重又吵嚷起來,這回裡頭還間雜着男子的聲音。
“越來越熱鬧了。”芳菲站了起來:“走,我們也別在屋裡乾等着,看看去”
春雨應了一聲,趕緊幫芳菲理了一下裙襬,兩人一起走了出去。外屋的春芽見她們出門,也立刻跟了上來,還回頭囑咐小丫頭看守門戶。
芳菲輕輕側頭看了春芽一眼。是個能幹的,可惜了……
她搖搖頭。
越走近靈堂,嘈雜聲越是刺耳,聽起來像是一大幫人在吵架。芳菲進了靈堂才小小吃了一驚,原來是芳苓在揪着孫氏的衣裳和她廝打呢
孫氏被芳苓狠狠揪着衣襟一通狂罵,整個人釵橫鬢亂好不狼狽,偏偏又擺脫不了年輕力壯的芳苓。孫氏的幾個心腹僕婦上前想架開芳苓,反而被芳苓從夫家帶來的婆子們推到一邊。
其他女眷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一旁冷冷笑着,尤其是二夫人林氏,還在嘴裡說:“哎呀,三弟妹,不要跟三丫頭吵了……”整一個落井下石。
芳菲聽了兩句,就知道芳苓是借題發揮在作踐孫氏。說這喪事辦得這麼寒酸,一定是孫氏把秦老夫人留下辦喪事的體己錢給吞了大半。
說起來,芳菲覺得芳苓這話……是很有道理的,這還真是像孫氏幹得出來的事情。
她打定主意不插手,也走到一邊靜靜看着。卻聽芳苓痛罵:“偷偷偷,你就只會偷把我娘給我留的嫁妝給偷空了,又打老祖宗喪葬錢的主意連人家隔房女孩兒的嫁妝也都拿去賣了,你怎麼這麼不要臉”
芳菲一聽就愣住了。
這說的不就是她麼?
(這是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