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城位於灤河之北,龍崗之南,四山環繞,草木蔥鬱,地勢高爽。雖是七月,到了這一帶,卻仍是山風環繞,清爽宜人。周圍又是平坦寬闊的草地,最適宜建城。
據說此城是忽必烈的幕僚子聰和尚看風水,測陰陽,百般揀選才擇定的好地方。城市建制也仿照中原建築,適應漢人們的定居需求,也正因爲背離了蒙古族的遊牧傳統,一些保守宗王對忽必烈頗有微詞。
眼下一路奔波,終於到了目的地,我緊繃的弦鬆下來了,倦意也趁機襲便全身。
不得不說,阿合馬心思靈巧,考慮周全。他早想到我一路風塵疲憊,特意準備了輕巧舒適的敞篷宮車,周圍覆上輕紗,通風又涼爽。我上了車才發現,裡面還鎮着冰,竟有些空調房的絲絲涼意。好在我在驛站已換回了常服,要不穿着那一身粗布麻衣,我都不忍心落座了。
燕真和蘇木也是疲憊至極,只是與阿合馬簡單寒暄了幾句,就往開平城裡緊趕,以便儘早交差。
阿合馬十分殷勤,親自爲我駕車,在前面引着諸人。我們一行從北門進了城,直往宮城那邊去。
“四王子說了,等公主回來,要第一個告訴他!”阿合馬一面趕着車,一面回頭說着話。
那木罕?我這才反應過來,一路上也曾想着他是否安全脫身,到了開平竟忘了,阿合馬一提我纔想起,忙問道:“那木罕早回來了?他人在哪兒?”
“四王子今日特地到城北的苑囿打獵跑馬,他說,這裡離北門最近,公主一回來,他就能看到……”他停了一下,又道,“公主身體可還好?可還方便順道去看看四王子?”
他也是想向那木罕賣個人情吧!但想到那木罕已平安到達,我又鬆了口氣,也有些興奮,卻也顧不得疲倦了。
“直接去苑囿那邊罷,去找那木罕。”
阿合馬道了聲“是”,就驅着車往城裡西北角上走。
我撩起紗簾向外探望,眼前一帶綠草如茵,地勢平緩,頗爲敞闊,苑囿邊沿,依稀可見幾叢翠林,隱約有水流從中穿過。林中健步如飛的,似是麋鹿之類的小獸,卻沒有看見人影。偶爾還有飛鳥從林中穿飛而過,遺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啼鳴。
阿合馬繞過苑囿邊上的圍欄,把車趕了進去,找到一處樹蔭後就停下,道:“公主且在這兒歇歇腳,我去找找四王子。”
“你去罷,這裡有陰涼,我正好下來走一走,在車裡也怪悶的。”
他將我扶下車,自己騎上馬往林子那邊走了。燕真不忽木等人也停住了腳,找個陰涼處歇下來。
我躲在樹蔭下,伸展胳膊,閉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暢快的呼出來,頓覺神清氣爽。展眼遠望,碧空晴好,綠草繁茂,又有涼風襲人,整個身子都舒展了很多。
那木罕還沒來,我也有意多歇一陣兒,否則,燕真蘇木等人一會見了忽必烈夫婦,免不得又行禮又交待沿途事宜,無法得閒安歇。
在林子邊上踱着步,我只聽頭上呼啦啦一陣兒響聲,夾着幾聲鳥兒的尖叫,聲音有些慘厲。我循聲望去,卻是兩隻鳥糾纏在一起飛出了林子,一直糾纏到草地上空。
往前跑了幾步,纔看清是一隻海青鷹正猛啄着一隻白天鵝,想必是從水邊追過來的。那海青鷹雖身形不大,卻異常兇猛,尖利的鷹喙準確無誤地啄向天鵝的脖子,那天鵝雖費力掙扎,氣力卻漸漸弱了下去,翅膀徒勞地撲閃着。
我有些不忍,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
“莫日根,好樣的!”一個愣沖沖的聲音傳來,只見一個男孩兒騎着匹黃馬橫衝直撞地飛奔過來。
他還沒等近前,卻聞一聲清脆的哨響破空而來,那海青鷹聽到這聲音,竟鬆開了天鵝,轉而循着哨響而去了。天鵝得以活命,更加用力地撲扇翅膀,努力往高空飛,想趁勢脫逃。
我正驚愣地望着這一幕,卻又聽“嗖”的一聲,卻是那男孩兒拈弓搭箭對着天鵝一射。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又忙去看那鳥兒,卻只聽到一聲悶響,再去看時,那鳥兒已不見了蹤影。
“哈哈哈哈!”男孩兒大笑出聲,策着馬直衝過來,而後,我們同時看清了對方的臉。
“察蘇!”那木罕跳下馬,連射下的天鵝也顧不得撿,直奔我而來。
他猛地衝過來,被這麼一撞,我直接跌倒在草地上,他大笑着把我拽起來,用力摟進懷裡,雙手緊緊箍着我的腰,臉頰在我臉上蹭來蹭去。
“你可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想回和林找你了!”
我本來因他射殺天鵝一事心生惱恨,此般聽了這話,卻一點也氣不起來,心裡又酸澀又溫暖,一時感慨,竟說不出話來。
他的臉還貼着我的臉,雙手還摟着我的小身板,弄的我渾身粘熱,卻也有些害羞,忙推開他。他站開了些,笑着看我:“怎麼不願跟我親近?還有,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是發燒了?是曬到了?”說着還把爪子搭了上來。
我連忙跳開,卻又被他捉到,正撕扯着,隱約又聽見有人叫那木罕,他這才鬆開手。
我理了理被他弄亂的頭髮,拂了拂身上的草葉,剛站好,卻見那木罕已跑開了,一面跑,還喊着:“哈!你輸啦!這回賽馬我先到的!察蘇可以作證。”
也不知他和誰講話,我不由得好奇地看了一眼。
寬闊平坦的草地上,一個少年逆着陽光,騎着棗紅馬馳騁而來,起先我看不清他模樣,待近了些,才認出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他一身藍色綢袍,十分清爽。頭髮並沒有剃成婆焦,而是攢了個短辮,像漢人一般籠至頭頂。頭上戴着髮箍,額前寶石經陽光一射,晃在臉上光華流轉。微瘦的臉龐雖還有些稚嫩,卻已初顯棱角,五官利落而清晰,眼睛銳利,透着少年獨有的銳氣,就是面色有點清冷。
我這才注意到,他肩上停着那個海青鷹就是剛纔的那隻,叫莫日根?似乎有些耳熟。那這個少年是誰呢?我一時想不起來。不過看他的裝束容貌,卻也不像蒙古人。蒙古人不都是剃髮的嗎?
那木罕拉住他的馬頭,笑道:“怎樣呢?一年不見,我的騎術就超過你了。你還比我大兩歲呢!”
少年不動聲色地一笑,也沒說話,只是翻身從馬上下來,從容沉穩的落地,並不像一般小孩那樣跳脫。我這才發現他身材也很高瘦,立在馬旁,如一棵軒朗挺拔的青松。
那木罕又跑去撿來那隻被射殺的天鵝,晃在少年面前,抱怨道:“剛纔莫日根就要擒住它了,你爲何把莫日根叫回來?”
少年拍了拍肩膀上的海青鷹,道:“這苑子裡天鵝本就不多,還讓莫日根禍害它作甚麼?”
“你何時變得這般小氣了,好歹也是勳貴之後,木華黎國王的曾孫不是?一隻天鵝算得了什麼?”
少年並不理他,默默挽住繮繩,我早閃在一旁,打量着他,只見他舉手投足間,竟有種和年齡不符的穩重氣度,不由得暗暗稱奇。他也看到我了,只是未及說話。
那木罕見少年不說話,有些沒意思,就跳起來去逗那隻海青鷹。那鷹驟然飛起,一下子啄在那木罕的手背上。那木罕疼得大叫,一邊罵着一邊把它甩開。
少年聞聲,笑道:“都被啄過多少次了,還不長記性?”
那木罕吹着手埋頭不語,我見他半天不說話,也有些擔心,上前了兩步,問道:“不要緊罷?”
那木罕立刻把手縮了回去,撇嘴道:“一隻破鳥還能厲害到哪兒去?”
他話音剛停,卻又聞撲棱一聲,海東青突然飛到我倆中間,我哪料到它會如此,唬得連連後退。那鷹本是奔着那木罕來的,見我害怕,反而棄了他,轉而向我飛來。我未及轉身,它就直撲我面門,尖嘴利爪,森冷如刀。我似乎都忘記了跑,怔怔地瞪着眼睛,下意識用手去擋。
“莫日根!”少年見狀趕了上來,厲聲呵斥。可那鷹理也不理,飛過來在我頭側盤旋着。
海青鷹重重地撞到我手臂上,用眼角餘光看到這個兇猛的傢伙,我腿一軟,跌坐在草地上,只能緊緊抱住頭,生怕它啄傷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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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那木罕竟跳着腳大笑起來,在一旁看熱鬧。少年斥了那鷹好幾句,那鷹卻像癩皮狗一般纏人,雖未啄我,卻在我身邊飛來飛去,我是動也不敢動。
“回來!”少年厲聲一斥,而後似乎有弓箭離弦之聲,我的心一揪,忙翻身趴在地上。等了一小會兒,身邊似乎不再有翅膀撲扇聲,一擡眼,那鷹已經飛走了。
我這才明白,少年剛纔是用弓箭嚇唬莫日根,它這才識趣,飛過去,老實地蹲在他肩膀上。
少年臉上帶着怒意,反手一掌,將莫日根拍下肩去,兩步躍到我身邊,把我從草地上扶起來。
他幫我拍着身上的草葉,面露歉意:“你……沒事罷?”
我驚魂甫定,想到剛纔自己被嚇成那樣,也是又羞又愧,僵着臉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瞪着眼,沒好氣地搖搖頭。
少年一愣,臉上歉意更深,而後又抿嘴一笑:“察蘇,我以爲你會被嚇哭呢,一年不見,竟是長大了!”
我還以爲他會繼續道歉呢,聽了這話,真是無語,也只能鬱悶自己的體質爲何會招惹這些癩皮狗賴皮鷹的。
“哈哈!你不知道,”那木罕也拍着手湊上來,“她這一年半年來,變了個人似的,可是出息了。說話行事,竟如大人一般!”
想到那木罕剛纔只顧看熱鬧,我那心頭火霎時又騰了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見狀含蓄一笑,不說話,也默默打量了我一會兒,道:“好像是有點不一樣了……”
我對上他的目光,一怔,這纔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這少年的名字呢,正想要問,那個莫日根不知怎的又飛回來,貼到少年胸前,諂媚地撲閃着翅膀,上下蹭着。
我連忙躲遠些,生怕再招惹它。它卻也不看我,只是在主人身上蹭來蹭去,黑眼睛亮亮的,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臉。
少年被煩的不耐,一手把它兜住,那鷹眼神一亮,順勢往他懷裡鑽去。哪知少年只是一手箍住它,另一手在它屁股上重重地揍了好幾下。
那鷹似乎很委屈,耷拉着眼皮,半眯着眼,任其施爲,又不敢反抗。見它那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少年見我笑了,竟有些尷尬,一鬆手,任莫日根飛走了,又對那木罕說:“察蘇既然來了,咱們一道回去罷!”
那木罕點點頭,擡腳走在前面。這時卻見阿合馬飛馬從前方奔來,趕至我們面前,就麻利地滾下馬,請安道:“見過四王子、四公主、安童那顏(1)!”